骑士之子的魔法人生

拿着火把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斯图尔特觉得有点后悔。他似乎不该把兄弟一个人留在森林里，还拿走了唯一的光源。但实际上，在森林里遭遇野兽的概率是均等的，虽然部分野兽会因为害怕火源不敢靠近，但也有部分会因为黑暗中出现了光而产生好奇心，然后故意接近至一定距离。

斯图尔特觉得，与其让卢卡斯拿着火把，像引诱飞虫的灯一样站在那里，不如让他隐没于黑暗中，野兽反而会因为陌生的气味却又无法辨明正体，不会轻易靠近。

反正，对他而言，无论与卢卡斯分离多远，斯图尔特都能找到他。

因为在他眼中，卢卡斯就像这个名字所表示的那样，是“光”。

从有记忆开始，斯图尔特就能够看到一般人似乎看不到的东西。最初察觉这一点的是他们的母亲，卡瓦坎特夫人。她严厉地警告了自己，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他的兄弟，即使是在他告诉母亲，那些“光”遮蔽了视线，他并不能清楚的看到卢卡斯的相貌之后。

【绝对不可以让卢卡斯知道这一点，无论是你能看到‘光’的事情，还是他在你眼中就是‘光’的事情。】

斯图尔特并不明白母亲的警告到底预示着多大的麻烦，直到8岁那年，在校习场接受父亲的剑术教学时，从邻近的教导院传来的爆炸声才真正让他了解到，自己的兄弟是“什么”。

用父亲的话说，那是“人形的怪物”。

即便如此，父亲并没有对卢卡斯有特别的态度，只是有些冷淡，就像对待一个不是很疼爱的孩子，他也要求自己不要对兄弟另眼相看，而是把他当作普通的人类。他问过父亲为什么，父亲的回答是，因为做出了承诺。

而骑士必须遵守自己给出的承诺，哪怕是以生命作为代价。

那之后，为了隐藏卢卡斯的“病症”，在身为伯爵的外公和了解详情的父亲的上司，王宫内廷守卫队的皮茨小队长的斡旋下，父亲被迁至王国北境，任职国王直属领地的边境警备骑士小队长。

如果是在北境的话，哪怕卢卡斯又一次“发病”了，也不用担心他会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而且，莫利诺村的村长，同样也是普利莫尔迪亚家的后裔，在需要的情况下，也是能帮上忙的自家人。

这是从父亲和外公刻意回避众人的私下交谈中得知的内容。

那之后，斯图尔特就产生了一种，卢卡斯会有生命危险的预感。

他不明白为什么外公如此针对卢卡斯，而父亲又为什么会把卢卡斯称为“怪物”。在他眼里，卢卡斯虽然并不像“人”，但有时也会见到类似的植物或工艺品，呈现出和卢卡斯相差无几的，被“光”所包围的样子。明明“那些”就会被奉为至宝，为什么卢卡斯就是“怪物”？

而且，又不是只有卢卡斯一个人类是这个样子，明明小公爵的右手也一样！还有母亲，虽然周身围绕的“光”的数目差别很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啊！

众人对兄弟的不公，让斯图尔特就像是对自己的不公一样愤怒，而自己的不公只能自己去反抗，自己的权力只能自己去争取！

能够保护卢卡斯的人，只有自己！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在抵达北境之后的某日，母亲借着父亲外出巡视，而卢卡斯为了讨父亲欢心在屋外练剑的时候，开始教授自己一些有关“光”的知识。

于是他知道了，那些“光”的真实身份，以及为什么卢卡斯会引发“灾难”的原因，还有母亲为什么总是在饮用药草茶的理由。

自那之后，控制卢卡斯的情绪变动就成了斯图尔特的义务工作，他发觉只要卢卡斯稍微激动一点，都能反应在“光”上面，也就越来越倾向于去通过光认识他的兄弟。

反正是双胞胎，脸是一样的。

然而越了解，他就越发觉卢卡斯的自尊和自信，已经因为现实的压迫和环境的无视，一步一步的退到了接近底线的地步。

如果继续如此，母亲所说的将成为现实，父亲和外公的“准备”也会毫无悬念的执行。

他必须想办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

外公是贵族，而且是深受国王陛下信赖的大贵族，同时还是普利莫尔迪亚家和圣光教会在卡内罗王国的事务代表。如果想要从他的安排中救出卢卡斯，自己必须要有足以抗衡，至少要能让外公忌惮的地位。

殿堂骑士是不够的，必须是王廷骑士才能拥有足够的权利和名望。

斯图尔特相信，如果卢卡斯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和目标，能够缓和他被逼迫的焦躁，所以也告诉了他自己所期待达成的未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卢卡斯听了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可笑。

尽管没看到兄弟的脸，但从“光”的反应来看应该没错。

这件事让他受到了伤害。

他无法将这种感情投射给给予自己伤害的对象，也无法向父母倾诉。只能自己消化愤恨的斯图尔特选择了夜间进入森林狩猎林鼠。

他就是这样遇见了保罗。

保罗是村民们的土著信仰中心——火信猎户家的儿子，虽然也只是个平民，但比起村长，他们还要更受尊敬。曾经父亲就这种危险的统治关系和村长商量过什么，但后来莫名其妙的，他们跟保罗的父亲在村长家拼了一次酒，又趁着酒兴打了一架之后，猎户和村长两家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消失了。不仅如此，那之后斯图尔特经常看见骑士队的人和保罗的父亲一起醉的东倒西歪，还勾肩搭背谈笑的模样。

相比起他的父亲，保罗是个温和得多的少年。大概是因为他总是跟着他姐姐玩的关系，更懂得体贴人，也更明白善良所代表的意义。

保罗那时单纯只是因为不放心让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独自进森林，尽管那是让整个骑士队都交口称赞的武技天才。直到他跟随了几个晚上之后，确信了斯图尔特的独自狩猎是熟练且安全的，才没有再继续跟随保护。

那之后，斯图尔特参加的第一次秋狩，保罗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不知不觉间，两人聊到了“火信”的来历，斯图尔特也得知了保罗的姐姐，爱薇，有着和母亲及卢卡斯相同的“病症”，并且因此被几乎整个村子排斥的事情。

保罗为姐姐的遭遇不平，斯图尔特为卢卡斯的不公愤恨。因为有着类似的经历和感受，自然而然的，他们很快熟悉了起来。

出于互相帮助的友谊，斯图尔特将爱薇介绍给了母亲，随后，爱薇便以帮佣的身份时常出入自己家，并向母亲学习一些控制自己“发病”的技巧。而保罗，理所当然的，也时常在斯图尔特随着骑士队外出执行巡逻任务的时候，帮忙从远处“照顾”卢卡斯。

所以，这次秋狩，并不是保罗第一次接触卢卡斯。虽然应该是第一次对话……他大概被卢卡斯的不讲理诡辩呛得想打人吧！

又收集了一手柴薪，斯图尔特估计着应该差不多了，打算返回卢卡斯所在的位置。

转过头他才发现，那团无论相隔多远他都能发觉的“光”居然淡薄的几乎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点点余波还在周围荡漾。

“卢卡……卢克！卢克！”

没有回应。

怎么了？！怎么回事？！卢克要去哪儿？不对！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光”会……？！

卢克！！！

斯图尔特不顾怀里的干树枝早已丢失，只是举着火把往卢卡斯的方向，在树根盘错的地面奔跑。

我就不应该因为担心尴尬而把他带出营地！这样放他一个人，带出来还有什么意义！不如让他跟保罗呆在一起更安全！

终于接近了卢卡斯所在的位置，斯图尔特急切地绕过粗壮的树干，在火把昏黄的照射下寻找兄弟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靠在树根上，看起来昏睡过去了的卢卡斯，还有他面前散落了一地的树枝。

“卢克？……卢克！卢克！醒醒！卢克！”

斯图尔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8岁那年，当他们在教导院发生爆炸后赶到时，看到的那一幕。

不行……你有足以让世人震惊的能力，你有令万物臣服的权能，你足以比拟精灵至宝的高贵，你还有如“光”一般的未来……

“醒醒！卢克！醒醒！””

你不能死在这里！！！

“斯图？”

带着恍惚的疑问，随着皱起的眉头和开始重新支撑身体的动作，回应了斯图尔特的呼唤。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卢卡斯的痕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时候，他全身紧绷的肌肉，在听到了回应之后终于放松，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几欲落泪的感慨。

眨了眨眼睛，斯图尔特把眼泪逼了回去。

“别在这里睡着啊！”

他故意用教育者的语气说。

“我睡着了？”

卢卡斯眨了眨眼睛，终于重新将视线聚焦在斯图尔特脸上。

怕兄弟发现自己的惊慌失措，斯图尔特转开了脸，起身和兄弟拉开了距离。

“叫你也没听到回应，我就找回来了……在森林里千万别一个人随便睡着了，可能会被吃掉的。”

“被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

一番对话完毕，斯图尔特也找回了自己平时的状态。和卢卡斯一起收拾好柴火后，他们返回了营地。

森林里守夜是必须的，不仅是为了防范野兽的夜袭，更是为了在凌晨最容易因气温变化出现霜冻的时候，防止有人出现窒息的意外。

幸好这次是三个人一组行动……斯图尔特想。

“晚上值夜我和保罗来吧，你好好休息。”他说。

但卢卡斯并没有领情。

“我体力没那么差。”

“刚才睡着了的人没资格那么说。”

“我没睡着！”

“我分明看到你睡着了！”

吼完这句话，斯图尔特就后悔了。

他在卢卡斯的眼中看到了惊讶、愧疚和委屈。

……这大概是他8岁以来，第一次冲着卢卡斯发火。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靠着树干休息一下而已。”

“你这个家伙真是……！”

不行！停下！你应该是帮助卢卡斯保持冷静的那个人才对，为什么要刺激他啊？！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真的会被杀的！

……不能因为自己的患得患失，影响了卢卡斯的状态。

斯图尔特收住话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保罗，对方接收到了好友的视线中的求助信号，立刻出面打起了圆场。

于是在保罗的安排下，守夜的顺序被安排好了，既顾及到了卢卡斯摇摇欲坠的自尊，也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基本的安全。

怀着心事，斯图尔特躺在了被余烬烘烤过的地面，头枕着背包。他打算一直熬到和卢卡斯交班的时候，这样哪怕是前半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也能及时应对。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在夜幕降临的森林中，原本闪耀的“光”消失踪影时的恐惧和无力。

他并不担心森林本身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即便真有什么，保罗一个人也能处理得很好。

斯图尔特担心的，是卢卡斯会再一次失踪。

而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因为一阵如同心脏被刺穿的痛苦，斯图尔特从睡眠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火堆灭了。

第二件事，就是卢卡斯不见了。

“保罗！醒醒！”

不愧是世代捕猎的猎户家族继承人，几乎是斯图尔特呼喊的第一声，他就警觉地翻身起来，还顺势从枕着的装备中拔出了短剑。

前后不过几秒钟，同样发觉了异常的保罗放下了短剑，转头确认自己睡前钉在树干上的绳子。

天色已经蒙蒙亮，森林里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但已经能够模糊看清远一些的树木了。火星已经熄灭，灰烬也已经彻底冷却，但保罗睡前钉在树干上的计时用的绳子却还有一大截没有烧完，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

斯图尔特走向卢卡斯原本所在的位置，试图找出一些痕迹。

装备都在，显然他是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离开的，他们露营的这片空地在睡前整理过，为了防止地面太冷影响睡眠，保罗在他们出去捡柴火的时候，通过移动火堆，利用火堆下被烤热的土壤和灰烬，来提高地面的温度，因此地面非常松软，脚印之类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斯图尔特没有看出任何挣扎过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卢卡斯走出空地的脚印。

他就在这里，靠着树干坐着，然后消失了。

“斯图尔特先生，周围没有任何发现。”

注意到卢卡斯失踪之后，保罗确认完毕计时的绳子和火塘的灰烬，就立刻离开了营地，将周围搜索了一遍。斯图尔特信任保罗的眼睛，虽然他只比自己大几岁而已，但从第一次跟随父亲秋狩开始，保罗就是自己的老师和伙伴，他知道保罗在森林中搜索动物痕迹的能力有多高超，因此，如果保罗说周围没有痕迹，那就一定没有痕迹。

斯图尔特抬头看了看卢卡斯靠着的那棵树。

树干很高大，根系也很粗壮，露出地表的部分都可以当作凳子了；人手够得到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枝桠，向上直到两人高的范围之外，才有树枝生长。

虽然看得出是一个很古老的树，但这样的树在森林里要多少有多少。

“收拾东西，做好标记。你回本队，去把这件事情报告给父亲，我去找卢卡斯。”

斯图尔特脑袋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报告父亲，然后去把卢卡斯找回来。

“不能这么做！虽然先生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秋狩了，但是您对森林还是很陌生的，如果您也出了事情，我要怎么跟骑士大人交待？！”

“但是卢卡斯现在很危险！如果不尽快找到他的话……！”

“我去找！”

斯图尔特的双肩被重重的压制住，他第一次体会到，12岁和17岁的力量差异。

近乎绝望的抬起头，他看着保罗褐色的眼睛。

“你去找？”

“我去找。我更熟悉森林，也更擅长追踪痕迹，而且林间行进速度，我一个人也比较快。所以斯图尔特先生，你去和本队汇合，向骑士大人报告，然后带我爸爸回来，我会留下他能辨认的痕迹。”

斯图尔特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相信保罗。

他有种感觉——只有自己能找到卢卡斯，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犹豫间，保罗突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那个姿势斯图尔特看父亲做过无数次，是骑士的宣誓礼。

“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卢卡斯先生的线索。”

“……好。”

从现实角度考虑，自己的能力确实比不上保罗，说不定在这里信任他才是正确的决定。

明确了分工之后，两人飞快的收拾好东西，分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没有刻意收拾营地，以方便在必要的时候寻回，并且他们还在那棵卢卡斯靠着的树干上刻下了留言，保罗还把他的牛角号也留下了，以方便返回了原地的卢卡斯能够呼救。

斯图尔特返回的脚步飞快，仅仅半天时间，他就走完了之前花费了近一天才走完的路程，回到了作为大本营的莫利诺村。

于是，秋狩开始的次日中午，北境守卫官，国王直属骑士团团长，殿堂骑士卡瓦坎特的长子，卢卡斯·卡瓦坎特，于森林中失踪的传言，在整个村子飞快的传播开来，同时也通过参加秋狩的其他村子的猎户，更进一步的扩散。

同时间，秋狩开始前的火信有异象的流言也传播开来，并且同时也流出了，向骑士大人提出要继续秋狩的人，就是卢卡斯本人。

转眼之间，“被森林贤者处罚了”的流言甚嚣尘上。在这种情况下，连秋狩能不能继续都成了难题，不过因为有被野兽袭击的顾虑，所以在森林外围的狩猎和驱逐还是在继续，但是和往年一样深入森林狩猎的安排却在众多的反对声中，不得不放弃。

结果而言，卢卡斯也被放弃了。

就连保罗也被他的父亲找了回来，因为对于秋狩的队伍来说，经验丰富的猎户家族，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战斗力。

斯图尔特无法反驳父亲做出的决定。

因为他们是骑士，骑士是为了守护民众而存在的，公正而无私的代言人。

卢卡斯的失踪是自作自受——虽然没有人直接说出口，但斯图尔特知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果然，就像发现另一个自己不见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能找到卢克的人，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