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卢卡斯已经沉沉睡去之后，精灵离开了“领域”，返回了无尽森林中。

虽然同样是属于无尽森林的范围，但并非卢卡斯他们的营地附近，而是数百公里之外的林地公国境内。

他是来赴约的。

或者说，是对方体谅他不方便移动，特地选择在这个地方会面。

说起来还得感谢卢卡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事情，对方也不会特地大老远的跑过来安排会面。正如他之前所说，他其实也很想就消灭恶魔的问题进行协商，但无奈物理上的距离太远。

精灵，无论是世相精灵还是具象精灵，都持有“领域”，在“领域”的可触及范围内，它们可以无视距离任意移动，只不过，这种移动必须消耗大量和自己族类同质的灵子。

对这名属于植物族类的精灵少年来说，他的“领域”就是无尽森林的范围。

说起来，称呼它为“少年”，其实是一种外貌的误读。对精灵来说，年龄并不会反应在外表上，会反应在外表上的，是族类和性格。

他自“摇篮”诞生的时间相对来说并不久远，刚刚好是“雷雨天启”发生后，只不过几乎出生后没多久就因为族类关系离开了“摇篮”，一直生活在无尽森林中，因为离开森林的范围就必须使用和人类一样的方式移动，所以连驻守“摇篮”的同族也很少去拜访，只是偶尔会和临近森林边界的其他族类有些交流。

来到目的地，原本熟悉的丛生灌木已经被修剪成围墙的模样，那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也被整理过，生长于其中的六棵高大的树木也被削去了不需要的枝桠，做成了亭子的支柱，支撑着以蔓藤和树木本身的树枝搭建而成的亭盖。

在亭子里，身穿白色法袍的人见精灵已经来到，立刻走出亭外，恭敬地行礼，之后离开，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外。

亭子中，只留下一个盛着清水的木质浅盆在地上，还有放在浅盆旁边的，一个双手并起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石球。

——久违了——

“还是影子啊……算了。”精灵走进亭内，离他最近的那棵支柱立刻生出几根结实的树枝，眨眼间构成了一张座椅，还长出了厚软的叶片覆盖在上面。

“我见到他了。”

——是么……他可还好——

“虽然表现得挺正常的，但是精神已经非常脆弱了，稍微大一点的情绪起伏就足以引起暴动。”

——他可在你的“领域”中——

“当然，放他在外面，不管对他还是对我们，那都是自找麻烦的行为。虽然当初为了防止他恶用力量，并且能够尽可能的体会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你才设下了限制，但现在这个限制好像松动了？还是他因为成长变得更强大了？”

石球里突然放射出耀眼却不刺目的银白色光线，接着浅盆里的水晃动了一下，将来自石球的光线折射到空中。

影影绰绰的，那些折射的光线构成了一个人影，随看不清五官，但也能分辨出是个穿着和之前离开的那人类似的法袍，而且有着长而蓬松的头发和相对来说较小的身材。

尽管如此，人影的身高也高过了少年模样的精灵。

“我倾向于后者，毕竟已经12年了，婴儿和少年的体量差别也不能无视……虽说当初设限时考虑过成长幅度的问题。”

人影出现之后，声音不再是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回荡的感觉，而是更加确实的在震动鼓膜。

“也就是成长幅度超出了预期吧……”

沉默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反正距离成年也没几年了，干脆开始教他如何控制力量，同意吗？”

“……目前看来，这似乎时最好的办法……保险起见，还是回王都的好。”

“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避免大规模灾害才把他放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来的吗？”

“有不好的东西在靠近，您自己也要小心。”

“你发现什么了？”

“西边有什么东西摆脱了吸引，向着这边过来了。没有残存什么理智的感觉，大概只是‘饿’了吧。”

“……又来了啊。”

“好好躲着就没事了，‘雪花’和‘大地’会处理干净的。”

“到下雪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呢。”

“四十多天而已，它的速度没那么快，何况还有‘柱’在，多少也能抵挡一段日子。”

“但愿如此。”

讲完了必要的事情，精灵没有离开，人影也没有消失。双方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最后是精灵先开口。

“你什么时候把他身上的暗示解开。”

“……很着急吗？”

“灵子会跟着他一起狂暴化，但他却看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恐怖的状况。这样太危险了。”

“……阁下，人类是很狡猾的生物，不仅对别人，对自己也同样狡猾。”

“我听不懂。”

“无论如何，他都是特殊的。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周围还不得不讨好他，那份力量就会成为私欲的帮凶，我们就不得不将他‘处理’掉了。”

“……好吧，人类的事情我不懂，也就不插手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放他出去。”

“随时可以。”

“啊？他不会死吗？”

“安格拉的教育手段，我是很放心的。不过，既然阁下担心，可以先将他送到极北的森林边界附近，那里已经下雪了。”

精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座椅上起身。

“你是认真的吗？连我都知道人类在那种环境下会冻死的啊。”

空气中的光线渐渐减弱，人影也随之慢慢消失。

——阁下可授之知识……所谓“限制”不过防堤，若已满溢，亦当疏导——

“这可是你说的。”

石球的光芒淡去，浅盆中的水也恢复了平静不在晃动。

——近期或许将经由森林前往西方，请求阁下许可——

“许可，你想怎么走都可以。又不是第一次了，用不着次次都这么打招呼吧？”

——有备无患——

“随你喜欢。虽然从未真正面对面，但你是我真正交流过的第一个人类，也是个比我们更了解‘世界’的人类，而且很少会做错什么事。不管是我还是希亚塔斯长老都很信任你，对我们，你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

——谢谢——

交流完毕，精灵离开亭子，支柱上长出的座椅慢慢的干枯、腐朽，最终化为木屑碎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一吹，又重新归于尘土。

离开亭子一段距离，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法袍的人类。见精灵走过来，他也只是和之前一样，恭敬地行礼，直到精灵离去。

远离了人类的味道，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气息当中，精灵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领域”当中。

卢卡斯还在昏睡。

“领域”中并没有昼夜的概念，精灵也不需要昼夜的概念。但是既然现在有个人类在这儿，出于“主人家”的礼貌，还是关照一下“客人”的生活习惯比较好。

草地并非真实的，触感很软，“领域”里也不需要担心温度的问题，事实上因为卢卡斯招世相精灵喜欢的特性，世相精灵无需任何指令就会照顾好他……当然着仅限于他本人没有自主意识的时候。

睡着的卢卡斯非常安全，精灵将“领域”中太阳调整到和外界一样的角度后，在自己偌大的靠背树椅上坐下，回想和“她”的这次会面中交谈的内容。

从卢卡斯出生那天起，他的存在就引起了包括具象精灵在内的许多人与非人的关注。

毕竟动静太大了。

幸好“她”及时行动控制住了事态，否则再来一次“雷雨天启”都是有可能的事情。对具象精灵来说，没有什么比阻止希亚塔斯长老的预言成真更重要。

目前，绝大多数的具象精灵都诞生于“雷雨天启”之后，在那之前诞生的仅有目前驻守在“摇篮”的三名长老，希亚塔斯长老就是其中之一。和作为物质性的植物的自己不同，希亚塔斯长老是现象性的水族类，也是唯一的现象性水象精灵。

“雷雨天启”是一个分界点，在那之前的拥有类人外形的精灵听说似乎都是现象性的，但是在那之后，大部分的现象性精灵都失去了踪迹，只余三名，时刻驻守着“摇篮”，保护和教育所有从中新诞生的具象精灵。

他们就像是所有具象精灵的父母，出于尊敬，大家会区别性的称呼“原生精灵”。

希亚塔斯长老作为唯一的现象性水象精灵，拥有能够看到一定时间范围内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的能力，简而言之就是预知。精灵的知识都无法解明这其中的缘由，但一百多年来，希亚塔斯长老的预言从未出错，这也使得所有的具象精灵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心悦诚服。

不过，少年曾经为了说服“她”相信有关“恶魔王”的预言时详细讨论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希亚塔斯长老是现象性精灵，这表示凡是能够成为液体的物质大概都属于它的族类，也就表示它作为精灵的感知范围大到无法想象。

【只要了解的事实足够多，哪怕是只知服从的傀儡，都能够推算得出未来。】

鉴于目前另外两位现象性精灵近乎永久的陪伴着“摇篮”，他也无法去求证这件事。

反正就结果而言，“她”也算是相信了这个预言，并且愿意为最大程度的防止最糟糕的事态，采取一切可能的行动。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精灵和人类才算是真正站在了统一战线。

视线重新落到在草地上昏睡的卢卡斯身上。精灵感觉自己似乎体会到了人类所说的“头大”是种什么感觉。

他记得这个人类小孩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清晨，随着阳光开始拜访这片土地，灵子的数量就在不断的增加，其数量多到了会忍不住怀疑它们之前到底是藏到哪个角落去了。等到太阳完全跳出了云层，彻底将所有光和热洒向大地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光族类的世相精灵原本是游离在高空大气之中的，他仅仅是从长老们的口中听说过，自己甚至从未真正感知到过它们的存在。希亚塔斯长老曾经说过，光族类的世相精灵并不像自己所能感知到的其他有着固定依附物质对象的世相精灵，它们似乎是随机而成的，仅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但因为世界上唯有光是无处不在的，因此它们也从未完全“消失”。

唯一的例外便是恶魔。

那一瞬，仿佛是接到了某种指令一般，从未现身的光灵一口气融合了数量庞大的灵子所提供的能量，然后像带着雷光的石块一样，从高空笔直的向着某处坠落。

然后，在地面炸开。

目击了那一幕之后，他有很长时间无法动弹，不仅是因为从未见过的情景，也是因为空气中的灵子被一口气消耗了大半。幸好自己是植物精灵，因此只要依靠无尽森林中的无数树木，短时间内自己的行动就能恢复。

后来，在和“她”的某次交谈中，他得知了卢卡斯·卡瓦坎特的诞生。

他立刻就把这个消息通过流经无尽森林的溪水中的世相精灵，传达给了驻守“摇篮”的长老。

经过长老们的一致认定，卢卡斯·卡瓦坎特是最有可能堕落成恶魔王的对象后，精灵便开始了和“她”的情报交流，直到卢卡斯·卡瓦坎特随同双亲移居到森林边缘的莫利诺村为止。

实际看到本人之后，精灵才发觉“她”的目的。

从精灵的角度来说，卢卡斯是集各族类精灵亲和力于一身的神奇存在，如果不是恶魔王的预言，他很乐于亲近卢卡斯，就像那些世相精灵同样愿意亲近他一样。但人类的社会总是复杂的，“她”所说的狡猾也是不得不防备的情况。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或许限制卢卡斯对精灵的那种无止尽的亲和力才是正确的也说不定。

“她”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普通的长大，宛如迫切地弥补遗憾一般。

“嗯……嗯？你是谁……啊……对了。”

蓦然间，沉睡中的卢卡斯醒了过来。精灵也收起了思绪，看着他揉着眼睛，坐起身。

“对了，刚刚才注意到，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想叫你都没个称呼，真的不太方便。”

精灵噎住了。因为交流对象的极端稀少，具象精灵彼此之间几乎从不使用口头称呼用的名字，只有像大长老这样被众多同族所认知的对象，因为容易在交谈中提及，有使用代称的必要，才因此拥有了“名字”，另一方面，这也显示了名字的特殊性和崇高性。

对精灵来说，名字就如同奢侈品一般的存在……不过精灵并没有对奢侈品趋之若鹜的习性。

名字啊……虽然说有“真名”，但那个应该无法发音吧……人类时期的名字也不太合适……

“你给我取一个吧，反正，应该也只有你才会用。”

“啊？你都不跟其他精灵交流的吗？”

“会交流啊，但是用不到名字。”

看着卢卡斯疑惑地眨眼，精灵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让心里头有点瘙痒的感觉……但是挺喜欢的，于是他决定永远都不告诉卢卡斯每一个具象精灵持有“真名”这件事。

“那……”似乎是为了获取灵感，卢卡斯开始张望四周，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精灵坐着的巨大树椅上。

“你觉得‘维尔迪瓦诺（Verdivano）’怎么样？”

“维尔迪瓦诺……”

转头看了一眼华丽坐席后的巨大树干，又转回头，盯着卢卡斯。

“‘绿色的榻’？”

“对啊，合并两个词创造出来是新词哦！比森林贤者好听多了吧！没那么老头子了。”

悠远的记忆开始浮现，同时也产生了不满。

“你是给我取名字，还是给那张树椅取名字？”

“那就‘维尔德隆（Verdron）’。”

“为什么是‘那就’啊？而且‘绿色的王座’也没好到哪儿去吧？你依然在给树椅取名字啊？”

“你是这个森林唯一的具象精灵吧？”

不明白卢卡斯突然换话题的原因，但精灵还是跟了下去。

“……目前是的。因为和植物类共鸣好的具象精灵很少见，所以，无尽森林里只有我。”

“哦，那就可以理解为，你是这个森林的王，对吧？”

精灵皱起眉头。

“我觉得以人类的概念来评价精灵并不合适。”

“但事实上，这个森林里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而且动物们也都愿意服从你对吧？你还为了他们和人类立了约，就像一国之主那样。”

“说是服从，其实只是身为精灵，我有管理的义务，所以能够通过沟通让它们接受我的意愿……”

“好啦好啦，我已经很清楚，你就是这里的领导者了！”卢卡斯打断解释，“我决定了，要么维尔迪瓦诺，要么维尔德隆，二选一！”

“我觉得差别并不……”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维尔德隆了，昵称就决定是维尔了！你可以叫我卢克哦！”

卢卡斯无视了少年“其实直接叫维尔就好了”的意见，擅自决定了他心目中“气派又高贵”的名字。

仅仅数十年之后，“碧绿王座”之名就传播到了这片土地上的几乎每一个角落，每当听到人们又提起自己当初因脑袋发热而取的奇怪名字时，卢卡斯都悔不当初，但这都是后话了。

“我好像可以坐起来了，这是恢复了吗？”

“嗯，这是你在慢慢恢复体力的表现。”再一次给卢卡斯检查后，获得了“维尔德隆”这个名字的精灵回答道，“不过距离你能够自己站起来返回家中，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大概要多久？”

“两三天。”

“那么久？！斯图尔特会急死的！”

“我说过你有生命危险的。连在我的“领域”中都没能完全控制住被你影响的世相精灵，让你变成这副模样，如果现在放你出去，就算是……谁也不敢保证你能活着离开森林，所以在你学会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但是……但是，总能有什么方法通知斯图尔特他们……”

“好吧……我帮你去打听一下他们的动向，看看是否有办法跟他们报个平安，但是你必须呆在这里，直到你学会制止暴动。”仿佛伴随着命名，维尔德隆也拥有了个性一般，他严厉的嘱咐卢卡斯：“如果你想要尽快恢复行动力，返回家人的身边的话，就必须听话，先恢复体力，可以吧？”

卢卡斯乖巧的点头。

紧接着，世相精灵们就在维尔德隆的意愿下，将一直躺在地上的卢卡斯搬上了王座。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先睡一觉。我去给你找些食物。”

说完，维尔德隆就从卢卡斯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像一开始他出现时一样。

卢卡斯呼出一口气，望着上方恰到好处挡住了刺眼阳光的树枝，终于放松了精神，轻轻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