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队伍共数百人，除了骑士阶级的一百零几人之外，还有各村派来的猎户家族代表共数十名，剩下的都是平日里放牧耕种的平民。一行人将野营的装备搭在骑士小队的马匹们身上，浩浩荡荡的步行前进，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平时还偶尔会有人迹出没的森林边界地区，进入了只有每年秋狩才会踏入的森林深处。

说是深处，其实相对整个森林范围来说，他们仍然在外缘地区，只不过对于平时生活在外的人看来，这里已经是只有经验丰富的猎户会出没的地方了。

领头的卡瓦坎特骑士打出手势，整个狩猎队伍立刻有序的分散开来，以之前安排的小组为单位行动。每个小组有一名骑士或一名猎户作为最基本战力，然后再让平日里习惯了劳作的农户们跟随。由于卢卡斯和斯图尔特是例外，一个是重点照顾对象，一个是重点培养对象，因此他们俩不能和容易拖后腿的农户组队，只能选择让猎户陪同。

斯图尔特跟自己一组这件事，卢卡斯早有预感，而且他打从心底里对这个安排感到“不满”。但是当他看着那个名叫保罗的猎户和斯图尔特亲昵的拍肩、拥抱，明显表示出他们一定不是第一次组队了的时候，卢卡斯却产生了凌驾于“不满”之上的“焦躁”。

说不定往常，斯图尔特没有跟父亲一起行动，一个人跑进森林打猎的时候，就是跟这个年轻的猎户在一起。

意识到这一点，卢卡斯心里的“焦躁”更进一步上升为“愤怒”。

突兀的，斯图尔特和保罗同时停下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像是约好了似的朝卢卡斯看过来。

而且脸色的表情异常的认真。

“……”

“……”

被他们这么看着，卢卡斯一瞬间忘记了“愤怒”，被吓了一跳的同时，还感觉到了一点尴尬。

“我们负责的是哪个方向？”为了忽略自己心里那已经降级为“不舒坦”的小疙瘩，也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卢卡斯故意大声地问道。

“啊……我们往东边走，去检查有没有迁徙较早的鹿群，然后设陷阱。请跟我来，卢卡斯少爷。”

回过神来的保罗并没有惊慌，而是非常流畅的作出了说明，并且措辞有礼又不显得谦卑，看的出来是习惯了和措辞讲究的骑士们打交道的。但是被看上去虽然比自己高不少，年龄却相差并不大的保罗称呼为“少爷”，让卢卡斯有些不适应。一般来说这是对那些出身贵族家的嫡公子的称呼，用在骑士之子的自己身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这一定是跟骑士们学来的，但这个称呼刺激到了他好不容易忘记的愧疚和自卑，瞬时间就重新燃起了他的“不满”。

“别这么叫他啦！用跟我一样的称呼就好。”斯图尔特笑着解围。

“好的，斯图尔特先生。卢卡斯先生。”

卢卡斯敏锐的从称呼的不同中察觉到了保罗的想法，他已经把斯图尔特当作是独立的成年人，而自己在他眼里，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火气立刻就窜了起来。

斯图尔特趁着保罗不注意的时候，瞪了卢卡斯一眼。卢卡斯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轻重。

他还没有愚蠢到在这种地方跟人吵架，而且还是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默默的记在心里，预备寻机报复。

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移动其实是件挺困难的事，因为没有路，而且因为树木高大的缘故，连兽道都少见。卢卡斯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着，偶尔抬头确认一下前面的人的行踪，有时是保罗，有时是斯图尔特，仿佛是刻意照顾着他的心情似的，虽然总会有一个人刚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一定不会拉开太远的距离。

知道这一定是斯图尔特说了什么，才会有这种假装的不经意，让自己不会因为受到了特殊照顾而感觉忿恨。面对兄弟的安排，卢卡斯也发不出脾气来，只好闷闷地把这笔账又算在了保罗头上。

终于在正午时分，他们在保罗的带领下抵达了预定的位置，顺利找到了鹿群往年迁徙时踩踏出来的兽道。设好了陷阱之后，三人往回走，离开了相当远的距离后，来到了一片空地。此时距离入夜只有几个小时了。

保罗熟练的在巨木的树根间清扫出一片裸露出黑色泥土的空地，然后在土地上挖了个浅坑，开始准备生火，斯图尔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过了好一会卢卡斯才反应过来他是去找可以作为柴火的干树枝去了。

这个季节的干燥木头很容易找到，反而要注意不能引起火灾，否则枯枝败叶满地的森林，眨眼间就会燃起大火。

卢卡斯坐在保罗身后，看着保罗忙活，突然想起今天自己似乎没怎么说过话。虽然针对保罗的怒火让他一点儿也不想开口，但对方一副“我很忙，不说话正好”的态度却让他更加火大，反而是自己因为无所事事坐在一边而倍感尴尬。

他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

……嗯……虽然自己不是多话的人，但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尽管只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平民，这样还是有些过于冷漠了，就像是自己自持为有身份的人，不屑于同身份低的人交谈似的。毕竟自己还是守卫官的儿子，少给父亲添麻烦，增加与民众的融洽关系也是骑士之子的义务……

找好了借……不对，做好了心理准备后，卢卡斯清清嗓子，主动开了口。

“你是哪个村子的？”

保罗回过头，惊讶的看了自己一眼，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回答时的表情有点发木。

哦，看来这个平民对于被主动问候这件事，还是有感到光荣的自觉的嘛！

卢卡斯骄傲地这么想着，下一秒就被保罗的回答打击的丧失了自信。

“莫利诺村。”

是同村的！

卢卡斯恨不得把刚才问这种问题的自己一棍子打昏过去。

啊啊啊！！当然是同村的！！斯图尔特跟他那么熟悉，怎么可能是别的村子的！！

对了……想起来了，保罗就是那个猎户的儿子嘛！他姐姐还是自己家的帮佣呢！为什么没想起来！！这样不是显得自己很蠢吗！！

明明是自己应该认识的人，但却不认识。这个事实打击到了以头脑自傲的卢卡斯，也伤害了他确立的，作为守卫官家族掌握治下民众身份这一义务的借……不对、自信。

虽然保罗看上去并不介意，但卢卡斯还是忍不住又在内心里给他记上了一笔。

事到如今，卢卡斯只好没话找话的闲聊。

“你家里是猎户？”

“是的，先生。”保罗笑着回答了提问，并且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我们家是莫利诺村的猎户世家。”

关于莫利诺村的这个猎户世家，卢卡斯并非一无所知，不过他更熟悉的是保罗的父亲。那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和自家父亲的关系算是不错，大概因为他们俩都是崇尚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属于那种甭管吵什么架都先打一场再说的奇葩主义的奉行者，卢卡斯也经常看到他跟骑士小队的低阶骑士们拼酒，醉的东倒西歪后趴在喂马的草垛上昏睡的样子。

保罗的家族在莫利诺村算是相当有名望，不过依照卡内罗王国“贱民无姓氏”的规定，他们家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也只能说是莫利诺村的猎户世家。但是只要这么说，参与秋狩的北境村庄就都会尊敬的对待他们。

因为他们这一支血统，据说受到了森林贤者的保佑，而且作为象征，还拥有秋狩前引燃火堆的权利。

也就是那个土著信仰的实体化。

卢卡斯想起了出发前突然爆炸的火堆，和身手灵活的躲避开危险的几个引火人，其中似乎确实有面前这个青年的身影。

“出发前的那个点火的仪式，到底是在祈祷什么？”他随口一问。

“啊，那个是火信。是告诉‘森林贤者’我们要进行狩猎了。”

对话出乎意料的进入了自己感兴趣的范围，卢卡斯立刻打蛇随棍上，继续问了下去。

“‘森林贤者’是？”

“这个我不清楚，我也没直接见过，只知道是生活在这片森林当中的大精灵，据说已经好几百岁了。”保罗挖好了火坑，利用周围随手捡回来的树枝生起了火，然后终于转过身面对卢卡斯，“从爷爷辈开始，我们家就有训诫，要往森林深处走之前，一定要先通知森林贤者，不然会遭遇不幸。”

“比如？”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每次大家都有照做，所以幸得保佑，从来没出过什么意外。”

“那是因为本来就不会发生不幸吧！”

面对卢卡斯对于信仰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发言，保罗愣了一下，然后才急急地想要反驳。

“可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啊！如果不是由森林贤者保佑和指引，怎么可能这么……”

“你们家本来就是世代以捕猎为生的吧？既然如此，经验本就比一般人丰富，而且你也不是一开始就一个人进森林的吧？你的祖父、父亲一定会手把手的引导你，等你熟练了之后才会独自狩猎，那个时候你已经懂得如何回避危险了，有没有什么贤者的保佑，又有什么所谓？”

反诘完毕，卢卡斯满意的看着保罗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说不出的样子，体会着报复的快感。

让你刚才小看我！

两人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一方得意洋洋的等着被反击，而另一方则似乎压抑着什么无法开口。

僵持间，火堆里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突然爆开，带着火星弹向卢卡斯的脑门。

情急之下，卢卡斯抓起一旁的短剑格开。鬼使神差的，这根带着火的树枝又飞向了保罗。

“别闹，兄弟。”

脑袋轻轻的被敲了一下后，就看见斯图尔特从身后转了出来，左手抱着一捆粗细不一的长树枝，右手拿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

对，棍子。卢卡斯觉得那个称之为“树枝”有点对不起那些努力向上生长的纤细枝桠。

“你刚才是用那个打的我吗？”

“轻轻敲一下而已，别说的我那么暴力。”

走到火堆边，斯图尔特放下树枝，开始给火添柴。被打断了对话的保罗，似乎是在卢卡斯被兄弟带跑了注意力的时候，抓住了向自己飞去的着火树枝。虽然很奇怪为什么空手抓燃烧的物体，却并没有因此而受伤，但保罗看起来也不想再理会自己，沉默着开始准备晚饭。卢卡斯也无意在斯图尔特回来之后，还继续刚才关于森林贤者的争论。

他不想承认是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突然爆开的树枝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杀意。

卢卡斯姑且是安分了一会儿，但看着两个自顾自干着活的人，闲的发慌，又不甘自己无工可做，他皱起眉头又一次发出干扰的提问。

“陷阱不去看看吗？”

“不用了，鹿群很敏感。如果陌生的气味出现太多，它们就不会过去了。”斯图尔特语气轻松，好脾气地解释道，“今晚就吃干粮忍耐一下吧。”

说的好像我很娇生惯养似的，你不也是跟我吃一样的东西长大的么？

就像读到了卢卡斯心里的话，斯图尔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卢卡斯转头，回避开兄弟的目光。

从有记忆开始，卢卡斯可以对任何人发脾气，就是拿他这个同胞兄弟没办法。再大的怒火，看到他的脸，都会变成被看透内心无处可逃的尴尬。

吃完晚饭，天色也暗了下来。在完全天黑之前，三人暖好了地面，整理好了睡铺，开始轮流出发收集晚上要用的柴火。

毕竟是在野性的领域里，如果没有火作为防护，在漆黑的森林中，很容易被肉食性的野兽袭击。

先出发的是斯图尔特和卢卡斯，因为卢卡斯对于森林的一切都不了解，而他一个人又没什么战斗力，天黑之后的森林，危险程度是成倍增加的，所以决定留下保罗看守营地。

卢卡斯跟着前方配合自己的脚步放慢了速度的兄弟，在即使有火把照明依然看不清楚的树根中间寻找着落脚点。

他根本没有找树枝的余裕。

即使如此他手上还是抱着一把可以当柴火的树枝，这些都是斯图尔特给他的，一方面两手空空的回去他也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捡不了柴火，至少还能当个负重的劳力。

“还拿得下吗？”

斯图尔特手上又抱着一把树枝，回到了卢卡斯身边。

卢卡斯颠了颠怀里的重量，点点头，斯图尔特立刻毫无顾忌的把自己手上的柴也堆了上去。

“喂！小心点！”

卢卡斯稳住差点被压倒的身体，抓紧了手上的火把。

“这么多我没法走了！”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再去捡一些，这样反而更快。”

斯图尔特拿走了卢卡斯的火把，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在这里呆着，别乱跑啊，兄弟。”

说完，他就飞快的消失在了树木之中。

卢卡斯一个人被留在原地，没有火把、没有光、没有方向。

远处突然传来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凄厉的令人背后寒毛直竖。

卢卡斯抬头，树枝和树叶把天空封的死死的，完全看不到现在究竟是不是彻底天黑了。他又向四周望了望，视线范围内除了树，还是树，几米之外则黑得连树都看不到了。

有点紧张的抿了抿嘴，卢卡斯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向最近的一棵树走去。

至少，能靠着休息的话……

模模糊糊的用肩膀感觉到了树木的粗糙和坚硬后，卢卡斯放松了双腿的力量，靠着树干滑坐在露出地表的树根上，手上抱着的干树枝柴火也因为放松而散落了一地，他也懒得再去捡起来。

在斯图尔特回来之前就这么等着吧……

时间流逝着……

在黑暗中，短短的一秒似乎会被无限拉长……

不知名的鸟又发出了凄厉的鸣叫，这次好像更近了……

周围似乎很安静，又似乎非常喧闹，不可名状的存在似乎无处不在，偷偷地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谈论着自己，并且正试图一点点的包围自己……

斯图尔特这个混蛋！

即使内心如此怒骂，恐惧却依然旋而不去。卢卡斯开始真心的后悔自己要加入秋狩的坚持了……早知道就听母亲的话，乖乖留在家里看书了！

啊啊啊……那本据说是精灵亲笔的诗集《泣灵事典》还没看完啊啊啊！！！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家中。和往常一样，母亲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用钩针织着父亲的盔甲内衬，摇椅前的小方桌上放着女红篮和母亲常喝的药草茶，棕红色的液体映照着火焰，闪着粼粼的宝石色光芒。

每当这时，自己应该就靠坐在母亲身边，借着壁炉的火光，看着书。夜晚是父亲和斯图尔特的训练时间，也是他们照顾自己的马儿的时间。

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么冷的地方遭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