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卫生院的院子不大,大门是两根三米高的水泥柱,上面挂着白底红字的标牌。
围墙还是铁质的尖刺栅栏,上面锈迹斑斑,也有光秃的位置,应该是有人为方便翻入,故意破坏掉的。
还没走进大门,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医院走廊里阴凉的风,扑面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不管此刻外面有多么燥热,一进到医院里,整个人都会感受到彻骨的阴冷。
秦振帆在赵晓军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进了镇卫生院的大门。记忆里那种绿底白墙的装修风格,光滑的石板地面,无不在重塑着遗忘的过往。
卫生院里人并不多,偶尔能看见有那么一两个挺着大肚子,拿着检验单在走廊里前行的,遇上秦振帆她们都会自觉地绕开。
那年头,如果不是像秦振帆这种伤筋动骨的伤,任何头疼脑热都是自己扛着,能吃饱就已经不错了,更没有精神头一点小灾小病的就跑医院,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怕花钱。
秦振帆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自然也在为这个问题发愁。
由于他腿上流血过多,已经将整条军绿色的劳动裤黏在了他的伤口上,每动一下,那布料就会拉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地疼痛。
秦振帆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受过这种哭了,龇牙咧嘴地差点嚎出声来,好在他还是个忍耐力极强的人,好不容易到了诊室,他一屁股坐在了漆黄的四方凳上,那凳子腿脚也不好,猛地一歪,发出苟延残喘地吱嘎声,吓了秦振帆一跳。
诊室里帘子是拉起来的,里面似乎有细微的声响,想必有医生和病人在里面。
果然,不一会,帘子便哗啦一声被拉开,秦振帆见里面的人正往下放着卷起的迷彩背心,后背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你这是旧伤,平时只能注意休养,没有办法根治。”医生面带笑容,语气和善地跟他说道,一转头看见了秦振帆,顿时换了副面孔。
秦振帆见自己前面还有病人,便二话不说,乖乖地站起身,艰难地往门边挪了挪。
医生冲秦振帆翻了个白眼,继续好声好气地跟那人说:“这样,我给你开点止疼的药,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两片。但是一定要控制好量。”
那人瞄到了站在门边的秦振帆,与旁人不同,别人会首先数数秦振帆身上密密麻麻的补丁,而眼前这人的视线则直接落在了他受伤的小腿上
“同志?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那人收回打量秦振帆的目光,点点头。
医生这才慢悠悠地坐下,拿起手边的茶缸,悠闲地喝了口茶。
又缓缓地放下茶缸,拿起手边的笔,百无聊赖地在桌子上敲打着。
“挂号单呢?”他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秦振帆活了两世,自是知道这些人的嘴脸为何变化的这么快,无非就是看他是个农村人,又穷得满身补丁,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跟他们这种吃国家饭的自然不能比,人家瞧不上你那是理所应当。
但他现在完全没必要和这种小人计较,毕竟一重生就是这种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还流了那么多血,他现在连大声说话都眼冒金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哦,我朋友帮我去挂号了。”
医生哼了一声,说道:“那就等着吧。”
说完便翘起了二郎腿。
原先看病的那人一直没走,他瞅了眼秦振帆的面色,已经苍白不堪,毫无血色。
“我说医生同志,你要不先帮他看吧,挂号也就几分钟的事情,不差这一会,但是我看他这伤口不小,来的路上流了不少血了,现在天又热,你还是赶紧帮他处理吧,别一会再发炎了,伤口感染。”
医生蹙眉,鉴于眼前这人是退伍军人,他不敢多跟他呛声,只能假模假式地站起来,看向秦振帆的小腿。
果然,撕裂的布料,粗糙的边缘黏在深深的伤口上,伤口里还有些坏死的皮肉拖挂着,最深的位置,血块凝固成黑红色,光打眼一看,都能感觉到彻骨的疼来。
“什么伤?”
“刀伤,镰刀。”
“哟,那是不是得破伤风了?”似乎怕医生再怠慢秦振帆,这位退伍军人又忙补充一句。
“那你还站着干嘛,赶紧坐下来啊。”说话间,他扶着秦振帆在木凳子上坐下。
大概是看出了自己的局促和窘迫,秦振帆听得出来,他一直在帮自己,这年头虽说穷,但热心肠的人也真不少。
医生知道这伤口的严重性,加上又有人看着,只能走到秦振帆的旁边,慢慢地卷起他的裤腿。
虽然略带着嫌弃的,但好歹手上还留有余地,没使大劲。
“你这得缝针啊,我先帮你消毒吧。”
说完,他便打开桌上铝制饭盒,用镊子从里面拿出一团红棕色的棉球来。
“忍着点啊。”
“没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棉球便擦了下去,真是刀刮般地疼。
秦振帆咬着牙齿,面不改色地
“一会缝针,得加麻药,知道吗?”
秦振帆摇摇头。
医生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这不是现在告诉你了吗,让你朋友,一会去给你交麻药钱。”
秦振帆还是摇头。
医生有些懵:“你什么意思?”
“不加麻药,你直接缝。”
直接缝,估计这次也就几块钱能搞定,要是加了麻药,恐怕得上十块了。
如果说,秦振帆刚到这里还有一番干大事业的雄心壮志,那么现在他比脸都干净的口袋,折磨他几乎晕厥的饥饿感,和家庭里无法调和的亲情关系,让他再一次吃了现实的闷棍,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将他包裹。
此刻,他比任何都要理智。
倒不如让现实的这一记重锤,彻底地让他记住。
毕竟上一世,秦振帆也是在没有打麻药的情况下,缝了十几针。
刻进骨子里的,那就不要忘记。
看医生还在怀疑,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后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几块钱的事情,你别这么拼。”
秦振帆无奈地笑笑,心想,他一个十几岁的精壮小伙,哪怕不上学,每天在大队苦干一天,也不过记十公分,折换成钱等于0.1元,就现在他还要欠债来看病,加上家里的状况,大队里的故意刁难,整个社会还不算明朗的走向,这年头,保稳最重要,一不小心被人揪住尾巴,就会被抓紧去。
一直到八十年代,因为投机倒把被判死刑也还不少,他目前就是要稳,所以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赚到钱。
细想下来,这种开销,还是越少越好。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没事,缝吧,我能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