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煎熬与荆棘权杖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箫琴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曹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如果单从《三国演义》来看,曹操无疑是拥刘反曹笔法中被误读的诸多人物之一。
裴松之在《三国志·武帝纪》中注引了晋人孙盛《异同杂语》中的一件逸事:汝南名士许劭主持了一个“月旦评”,即每月月初开一次会,评论当时人物,影响广泛。搁在今天,许劭便是金牌造星名嘴,点谁谁红,凡是得到许劭肯定或赞扬的人物,身价、人气立马跃居一线行列。那时,尚未出道的曹操慕名前往,恳问许劭:“您看我是怎样一个人?”许劭笑而不答,曹操再问,许劭说出一句话让孟德心满意足:“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有这一句话,曹操便被成功“炒作”起来了。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曹操以龙自诩,对自己的一生颇有几分自负。
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的自述可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曹操真实的一面。由举孝廉而成一郡之守开始,曹操一直希望能够留名青史,为世人所知。创业的道路艰辛不平,初时的雄心也不过是封侯为将,不过一路逐鹿而去,竟开创了一片天地,连曹操自己都有些恍惚。位极人臣的曹丞相最后说了句大实话:面对世人对其的非议与指责,他情愿退一些封地,但现在天下还未安定,让位是绝对不可能的。曹操的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的确,“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其实,曹操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与情感纠结,只不过处在那个位置上,必要的杀伐决断不得不做。身居高位,手握权杖,善良与单纯只能引来杀身之祸,性格的复杂多变,正邪的杂糅融会,在此必不可少。
因此,他一面在《蒿里行》中哀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面又不得不继承了先秦以来的屠城“惯例”,多次再现惨绝人寰的暴力景观。战争中,一旦遇到顽强抵抗的城市,那么城破之日也就是百姓覆灭之时,这成为历代军队震慑人心的铁腕,到了曹操这里,也不例外,如果单单以此证明他的凶残,似乎有些片面。
当年,曹操打败袁绍追剿袁谭时,天气寒冷,河道结冻,粮船无法行动,曹操令当地百姓破冰拉船,许多百姓闻令逃跑。曹操下令捕获斩杀,当百姓得知,惧怕之下又亲往营中相投。曹操对这些百姓讲:“若不杀汝等,则吾号令不行,若杀汝等,吾又不忍,汝等快往山中藏避,休被我军士擒获。”对于一向依法治军的曹操,此刻的网开一面倒也颇有几分温情。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柔软的地方,曹操也不例外。对于他来说,妻子丁夫人和幼子曹冲恐怕是其心中永远的痛。
《三国志》中记载:曹操的原配夫人丁氏没有子嗣,一直将早逝的侧室刘夫人之子曹昂视为己出。宛城之战中,因曹操强纳张绣的婶婶而引发了叛乱,曹昂把自己的马让给曹操,曹操乘马脱险,而曹昂则死于乱军之中。丁夫人对于曹昂之死久久不能释怀,常责备曹操因一己之错害死了儿子,责骂哭泣再三,曹操一怒之下,将丁夫人遣回娘家。事后,曹操十分后悔,亲自驾车去接丁氏。面对曹操的一再示好,丁夫人视而不见。曹操见破镜重圆无望,只得离去。后来,曹操病重,自虑不起,叹曰:“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修(曹昂)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幼子曹冲的死,或许更是曹操所受的一次重创。当时曹丕在一边劝父亲节哀,曹操脱口说道:“这是我的不幸,你的大幸。”曹丕做皇帝后有一次仍心有余悸地承认:“假使仓舒(曹冲)在,这皇位轮不到我来坐。”曹操的头风病几次发作,诸医束手无策时,他仍对杀掉神医华佗无一丝悔意:“华佗能够治愈我的头风病,但他不想替我根治,为的是想以此来要挟我,就算我不杀他,病也很难痊愈。”然而,同年冬天,当爱子曹冲患病,诸医束手无策时,曹操才悔恨地说:“我真的后悔杀了华佗,不然我的儿子不会病死。”
曹操自比周文王,这一点与王莽相似,只不过王莽是个迂腐的书生,而曹操却是个政治家。华夏历史,浩如烟海,乱臣贼子在历史上总是被人鄙弃,不论是篡位的王莽,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都躲不过历史的针砭。因此,当孙权进表劝其称帝时,曹操对众人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说到这里,想到了另一位皇帝。朱元璋曾一度大肆戮杀功臣良将,素来仁厚的太子朱标进谏说:“您杀大臣杀得太多,恐怕会伤了君臣间的和气。”朱元璋听了沉默良久。第二天,朱元璋把太子叫来,将一根荆棘扔在地上,命令太子去捡起来,面对长满刺的棘杖,太子觉得很为难。朱元璋说:“这根荆棘你拿不起来,我替你将刺磨干净了,难道不好吗?现在我所杀的人,都是将来可能威胁到你做皇帝的人,我把他们除了,这是你莫大的福气啊!”
朱元璋的话点透了权力场的真谛。权杖不是那么好觊觎的,一不小心便会被上面的荆棘刺破。曹操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一分为二,不知道是出于对舆论的畏惧,还是出于对儿子的信任。他怕自己深受炉火的煎熬,便没有更进一步为儿子披荆斩棘。
清朝毛宗岗曾说过:“王莽以金滕,学周公,又以居摄学虞爵,是欲以一身兼学两圣人之事;曹操以其身学文王,而使其子学武王,是欲以两世而分学两圣人之事。”曹操只背负着将权力集于一身的骂名,而将篡位的重任留给了他的儿子。曹操的遗嘱分香卖履,说的都是有关妻妾子女的芝麻小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到此已经完成了。
好在曹丕没有辜负父亲的苦心与厚望,他成功将荆棘权杖握在了手中。“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寥寥数笔,揭示了历史上这些代代相仿的阴谋韬略的哲学内涵。作为一代创业国手,曹丕倒是坦率得可爱。当他硬逼刘邦的末代子孙汉献帝禅位的时候,曾志得意满地说:“舜禹受禅,我今方知。”老子是奸雄,儿子也要有些真本事,才能成事。李渊曾在儿子李世民起事时感叹道:“破家亡躯,由汝为之;化家为国,亦由汝为之。”
想曹操一生讨董卓,伐袁术,破吕布,降张绣,除袁绍,灭刘表,平张鲁,战功卓著,威震天下,不过在即将登上权力巅峰时,他依旧有些犹豫,这也是人之通病。不过对于曹氏父子来说,父亲是个好父亲,儿子也是个好儿子。
无论《三国演义》如何演绎,曹操的功绩是无法抹杀的。他是一个成功的军事家,一个娴熟的政治家,一个出色的文学家,一个真实的创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