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对,来熊身长大约一米六,柔软绒毛遍布全身且呈舒服的米白色,颈上系着一个蓝色格子花纹的蝴蝶结,手短脚短,眼珠圆润,眼神饱满,气色……看不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从天而降这么大一只玩具熊。我抱着它伸长脖子往楼上看,试图寻它的来处,我承认这柔软的触感让我有点即使是面临着艳阳高照也爱不释手,强烈的太阳光让我只能勉强眯着眼睛,可除了灰色的走廊栏杆和伸出栏杆外的绿色枝桠,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跟眼前的熊“对望”了一会儿,我是该拾金不昧等到失主的出现,还是大发慈悲把它带回家抚养长大?虽然毛绒玩具的填充物是棉絮,但是体积如此庞大的玩具熊还是让我有点吃不消,它开始在我手上越来越沉,我只能不停地把它往上挪,以防它沾着我黏湿的汗液滑到地上。
楼梯间又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在空荡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兀。为什么我要说“又一阵”,因为今天这凌乱的一天,我发生了很多凌乱的事情,而这些凌乱的事情皆由一阵又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而起。一开始刘珊珊和杨思的闯入让我饱受了白眼的摧残,甚至在众多学哥学姐的面前落泪丢脸,后来好不容易把班级的名册登记完,刚准备回家好好犒劳自己的胃,稻草头又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楼上跑,然后还听了那个我想听但本不该听的故事。
那么现在,是不是又要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了?人麻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居然会用翘首以盼的态度来迎接接下来的悲剧。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深邃的眼睛撞进我的视线,由于对方用近短跑的速度狂奔而来,所以我只看到了他这双眼廓深得恰到好处的眼睛,甚至看不到他的睫毛是长是短,是浓密或稀疏。不过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他从我身边跑过,露着的手臂撞上我的肩膀,一阵钝痛油然而生,炎热的夏季他居然还能带出几缕风。
眼看他就只剩了个背影给我,从他校服领子后沿上橙色的边我断定他是初三的学生,我们学校的夏季校服是清一色的纯白色翻领T恤,左边胸口上有智新的校徽,是五颗不同颜色的星星围绕着白鸽,不同颜色的星星大概代表了不同的信念,这一点和各校的校徽各国的国旗有一定的雷同度,但是它们的涵义没人跟我说起,我也懒得去了解。
这时来自手上的重量终于给我的大脑皮层输了点除了废话之外的有用的信息,前面这个跑得像打了两升鸡血一样的学长,八成就是这个玩具熊的主人。我想在他像跑车一样挂着两百迈的档奔上大马路之前向他求证,于是朝着他的方向举了举玩具熊,原本很想像开演唱会一样挥舞它,可连举起它都是件很费劲的事。
——喂,是不是你的熊啊!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书包一直晃荡着撞上他的后背,而他继续保持着匀速直线运动朝着校门口跑去。
这件事就这样完了?这也太不符合今天的逻辑了,按照今天的套路他应该停下来跟我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从这只玩具熊身上的一针一线到他头发上的头皮屑,至少也应该回过头跟我说一句“不,是你的熊”。而现在,那个背影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喊声而有所反应,反而已经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只有肩膀上还犹存的痛感示意我刚才的确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追上去硬要把熊塞给他,只是我没有想到有人弃婴有人弃狗,居然还有人弃熊。
手臂与玩具熊接触的地方已经闷出一层薄薄的汗,看来我今天注定是要带这只孤苦无依的玩具熊回家了。我给这个故事编造了一个前传,丢弃它的主人曾经把它当作最好的朋友,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整天抱着毛绒玩具成为了一件被朋友同学耻笑的事情,所以它的主人心一横,泪一抹,把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宝贝熊从四楼扔了下来,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摔它个伤筋断骨血肉模糊。
但是这个故事连我自己都觉得硌得慌,首先这个玩具熊的成色和身上崭新的边纶味显然证明了它不可能陪伴了主人十几年,其次,十几年前怎么会有这种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才买得起的名牌玩具!我看了眼还挂在它耳朵上的吊牌,那无法直视的价格让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任命地扛起了熊兄,真是作孽啊,学长。
学校离家说远远不到公交车两站的距离,说近也近不到走两步就能到,毒辣的太阳光和路上行人猎奇的眼光一起向我开炮,我脸上已经不知道蒙上了多少层红血丝,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总不能把这熊就这样丢在路中间,这样做恐怕立刻会有城管出来把我五花大绑。原本想打车,但是这个时间正值出租司机交接班的尴尬时段,站在路边半小时也不一定能打到一部空车,况且那段时间可能已经足够所有的杭州人路过这条街然后挨个嘲笑我一遍。
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痛啊重啊累啊之类的知觉了,只知道自己的脚仍然在机械地向前走,有种童话故事《红舞鞋》的诡异感,小女孩穿上红舞鞋,不停地在森林里跳舞,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侩子手把她的脚锯了下来才得救。再看我肩上的熊,腹部的绒毛已经被我的肩膀压得扁扁地,还沾上了我不少汗液,它现在的样子跟我一般狼狈,不过像这种价位的毛绒玩具,应该用几张纸擦一下就立刻能恢复最初的神采奕奕,而我这个充当苦力的中低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却需要一个酣畅淋漓的热水澡和一场昏天黑地的大觉。
坐电梯到了我家所在的十楼,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按响了对门陆佳云的门铃。我猜她一定又是一个人在家,从我搬到这里开始,就很少看见她家里有除了她之外的人,她的父母很少回家,基本上都是让钟点工打扫房子和准备她的三餐,这和我家的模式旗鼓相当,只不过我家的钟点工只负责收拾,三餐是顾昕昕负责的。
最初的那一年我也只是知道她也是个近似独居的女孩,所以上下电梯看到她时会打个招呼。跟她熟络起来是我九岁那年,那天我忘记带钥匙,顾昕昕放学要比我晚得多,我从来不叫她姐姐,就叫她顾昕昕,她也就叫我顾杳杳,姐姐来妹妹去地会让我们俩狂起鸡皮疙瘩。那个时候是九月,是刚开学的那几天,我们的门和佳云家的门中间的那块空地没有窗户,当然在那种地方也不可能有窗户,楼道里虽然有窗户但是上了锁。又闷又热的空气让我差点晕倒在门口,我恼羞成怒地用脚重重地踢在了门上,可是防盗门毕竟硬过我的鞋,我这样做不仅无济于事反而脚尖疼了起来。
这时候对面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细嫩的手伸了出来朝我招了招,我不明所以,她好像也看出来了,就把门再开得大了点,露出她顶着蘑菇头的脑袋,继续朝我招手,那天她手上带了一串血红色的水晶手链,随着招手的动作,手链在她手上上下滑动,楼道里的白色节能灯照进她的红水晶,又折射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丝毫没有觉得刺眼,只觉得那颜色鲜艳得好看。
——阿杳,要不要先到我家来等。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们从此再也没孤单过。我想有时候,一个人觉得孤单,是因为他还没遇见那个比他更孤单的那个人,而一旦他遇到了那个人,他也就不会再觉得彼此是孤单的。友情是这样,但是爱情就未必,两个人如果是因为孤单而彼此相依相偎,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人活着,需要在不同的领域,学好多的规矩,活着很累,但我们却仍要乐此不疲地活着,直到有一天能在这个世界上游刃有余地生存,但是到了那一天我们却已经老到再也无心无力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门铃响了一会,听着这闹腾的脚步声,果然是陆佳云来开的门,我动作娴熟地朝后站了站,因为她家的门是朝外开的,而她现在习惯一开门就开到最大,所以如果是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被她撞个满头包,不过也很少有这种机会,她家从来没什么客人。
意料之中门PONG地一声撞上了边上的墙壁,陆佳云今天穿了一套红色格子的短袖睡衣,两眼熠熠发光,一看就是已经吃饱睡足,不过她今天发的光更多的是朝玩具熊射去的,此时我正夹着它,它的头朝前,耳朵上的吊牌正好垂在陆佳云的右手前方,她用手抓起看了看,立刻吓得退避三舍,她一定知道这个牌子,因为当时我们一起翻杂志的时候就被这只玩具熊的价格惊得不寒而栗。
——哇了个噻噻!顾杳杳你你你你……你不是去抢劫了吧!
她旁若无人地大叫了起来,我赶紧跨进她家的门顺便用左手把门带上,我要是再不阻止她,估计她的声音可以就可以穿透这座公寓上下十六层所有人的耳膜里,把他们都吓得浑身抖三抖。我如释重负地把熊放下,让它靠在门边,陆佳云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大的熊抱,把头埋进它的怀里不停地蹭。我看我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那里沾了为数不少我晶莹的汗水,以免扫了她的大兴。
她总算过足了瘾,抬起头来恢复了点理智,不过还是继续追问我这只熊是怎么来的。
——我说是路上捡的你信吗?
她突然脸色一沉,直直向里屋冲了进去,我一头雾水地也跟了进去,发现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衣橱翻上翻下。
——你要干什么啊?
她转过头来对我正色道。
——换衣服啊,我去路上捡捡看有没有笔记本电脑钻石项链银行金卡之类的。
我满头黑线,不过还是马上按住她,把今天的事情跟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然我没有把小沁和陈逸的那件事情说出来,毕竟那是人家的隐私,要是在我这里一传十十传百,我要怎么跟陈逸还有稻草头交代。我还把我编造的那个玩具熊的身世跟她说了一遍,她竟然听地潸然泪下,情不自禁地说起了杭州话。
——哎哟。个着熊真当瑞辜啊(这只熊真是可怜啊)。
在陆佳云的身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后来的几年,中国电影界可以肆无忌惮地屡出破片,因为故事烂不要紧,漏洞多也不要紧,只要能糊弄得住傻子,就行。
2007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