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找保安拿了钥匙,因为没有用过所以费了半天劲才终于打开了初一(6)班的教室门。午后的阳光正不动声色地穿过窗外树叶间的缝隙,透过半掩着窗帘的玻璃窗,在教室后方落下一地琐碎的斑驳。我从来都觉得光是一种寓意勇敢的物质,穿越几万光年只为了来到谁的身边,褪去所有光芒万丈,只为造就他阴暗逼仄的影。
谁会是我的光,载着满目星辰而来,成全我所有的希冀,我会是谁的影,甘愿为他俯首称臣,像张爱玲说的那样,一直低到尘埃里。
呆着看了很久才回过神,我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发现手机还躺在抽屉里,屏幕上的光在我碰到手机的那一刻暗了下来,应该是有未接来电了。解锁一看,在我挥汗如雨帮陈逸画黑板报的时候,一共有六个电话打进来,五个来自对门的女孩陆佳云,还有一个是我姐姐顾昕昕打来的,应该是来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家。
然而没有一个,来自我妈妈邓心。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至少是已经可以以记忆作为载体记下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们一家是幸福的。那时候灯心的头发又黑又长,上面全是蜂王护发素的清香,那时候她还买不起在我看来熏人的名牌香水,身上只有阳光躲进她身上的味道,那时候她的指尖没沾过烟草味,脚趾没擦过指甲油,心头没经过钻心痛。
但是那时候我有爸爸,我坐在他并不很宽厚的肩膀上,牵着妈妈的手,晃啊晃,可以一直晃到一个午觉醒来。然后我就可以看到她对我笑,看到她浅浅的梨涡,她笑起来和陈逸很像,只不过都因为些什么,才让他们都很难再真心笑出来,我又恍然觉得他们不是很像,是一样,一模一样。
太阳又朝西边挪了挪,拉出更远更长的光影,我想我是该回家了。
这次走在楼梯上心情还算平静,第一次怀着惴惴不安,第二次跑得气喘吁吁,第三次又急得如芒在背,这个楼梯肯定被什么道行高深的人下过降头,才能如此准确地一次次将横祸朝我砸来。话说回来,整个学校最赏心悦目的地方大概只有楼梯间了,通体被圆柱形的绿色隔热玻璃围住,配上灰白色的楼体主色居然没有丝毫违和感,阳光透了进来照到身上就只剩下没有温度的光线,有一点失真,有一点让人怅然若失。
人老了,是不是也会在心上磨出一层茧,就像隔热玻璃一样,无论感受到什么,也没办法温暖到心的最深处。我承认,我害怕这样的成长,却渴望长出饱满即使畸形的羽翼,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包括我自己。
反正已经不早,我想再走得慢些。人在想要消磨时间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会是手机。
我站在过渡两个楼梯的平地上先是给我姐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她在电话那头一边“啧啧”一边说我不得了,还没正式开学还只是报道就勾搭上了初三的男生,然后她又说到自己的初恋才不过十六岁,居然整整输给了我三年。
我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这才阻止了她的八卦连环炮。但我的心是暖的,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报备行程,直接关系到这个人孤单与否,我想我应该还不算是一个彻底孤单的人,虽然我没什么朋友,虽然我们都处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段。但是你要相信,当我们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的时候,总有一个命途多舛的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阳光也照不到的地方,朝着更深更暗的地方踽踽而行,连哀叹自己不幸的信号都无处可发。
就比如我亲生的姐姐顾昕昕,爸妈离婚的那一年她已经十二岁,她的脑容量已经足以把所有让她触目惊心的事情都张牙舞爪地抓进海马体,弃其糟糠取其精华,然后成为永久的记忆片段。我们离开爸爸的那一天,他在顾昕昕的面前煽了她亲生母亲邓心一个耳光,什么顾忌也没有,他们争吵的时候摔碎的风铃正好扎进她光着的右脚背,血浸透扎进肉的玻璃碎片的一角,红得鲜艳的血从脚背淌到了地板,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吓哭了,我们的爸爸,我们的妈妈,包括她自己,连多给点表情都显得吝啬。甚至于在坐着计程车离开的时候,她还悠哉悠哉地剥我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来喂我,现在想起来我仍觉得她那时平静得让我毛骨悚然。
后来那个伤口留下了一道疤,在她全身最不醒目的地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这道疤并没有能够抑制她后来越长越漂亮,越来越多的人追求。有时候我会看到她在剪脚指甲的时候用手指慢慢摩挲那道疤,有时候还会昂然自若地问我是不是很难看,疤这种东西就和糟糕的记忆一样,它不疼不痒地陪伴了你好几年,即使别人看不到,你仍然会觉得它是裸露的是丑陋的,是你人生的缺憾,但是可能总有一天,你会习惯了它,爱上了它,把它当作你的盟友,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比它的肝胆相照更长久。
我们也许就是因为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看得太大,把别人世界的风雨看得太小,所以才会如此的不快乐。
发现自己今天感慨的特别多,还是在精疲力尽的一番“劳作”之后,我想是陈逸让我想起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我们为数不多的交谈中,我觉得今天他对我的语气竟比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要自然温和的多,我原以为因为小沁的背叛他会连我一起划进讨厌的圈圈里,但我还是想太多了,说不定他只是纯粹地想找人帮忙才故意敷衍,换了是谁,之间的对话和动作都不会有改变,说不定他整颗心里都是他念着怨着的小沁,根本没有心情来讨厌我。
想到这里我又有一点脱力,虽然我被为数不少的人没理由地讨厌过欺负过,但在我看来那些都是莫名其妙狗仗人势的东西,因为我心里没有他们,所以他们也没法子牵动我的命门,我的那条最薄弱的弦。而如果有一天,我被陈逸这样生性温柔的人讨厌了,我大概就会真的欲哭无泪了。
那么从今以后我该要怎么对别人介绍他,我好朋友甩掉的前男友?也许又是我想太多,可能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别人介绍他,可能在今天过后,我们两个在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三百亩不到的学校里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而且一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些人,或者远不止一些,看到男女的交往亲密些就到处散布谣言,弄到最后全校皆知而你根本不知道流言从何起,迁怒那些听传闻取乐的人也根本无济于事,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永远惩罚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我当然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不过他们总是爱拿我和那些很丑的男生配对,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是班主任暗中教唆,我想一个老师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有点啼笑皆非。试想一群小学生尚且能充满想象力地扯出这么一大堆红男绿女的狗血,初中生的造谣能力就大概更不绝于此了。所以我小学养成的习惯就是跟所有的男生保持距离,以免又招来一大堆无事生非的诽谤。
但是我觉得陈逸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他平静得像一湖水,却没有冰冷地让人难以接近,反而吸引着人往深不可测的湖水靠近,去感受他的清透和悠扬,感受所有充满尘埃的地方感受不到的风恬月朗,这让我没有办法用那种世俗的理由去刻意疏远他。
还有一个让我更头疼的问题就是我应该要怎么面对我的“挚友”小沁,我惊讶于自己为什么考虑她在陈逸之后。在我们见面那一天前,她在我心中还是常常以明眸善睐的温婉形象出现,而在今天之前,她还是除了陆佳云之外对我来说最义薄云天的姐妹。听了稻草头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我找了很多的理由想要为小沁辩解,可是每次就在我快说服自己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陈逸蹲在地上捡画笔的样子就让我败下阵来。
我的步子更慢了,几乎每一步都像是把正常速度放慢十倍来看。对生活再积极向上的人,也总有那么些时候,会想要享受独自的漫无目的,只为了自己而挥霍一次千金难换的光阴。
走出了教学楼,重新回到阳光里,短短五六十阶,我居然像走了一整个世纪。时间对于人来说,不是刻在钟表上的数字,是以心情跌宕为由来的折线图。
这时候我才想起要给我的那个催命鬼陆佳云回个电话,她们学校考完期末考试就正式放暑假了,整天跟我炫耀学校政策真好,我说那你应该重新投胎到美国去,那里每年放三个月的暑假,绝对会让你真正学会“政策”这个词,她一个白眼直冲冲地飞过来,穷凶极恶地恐吓我说“你小心被跨省”。
我的手才刚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楼上传来一声巨大的“砰”,看样子应该是关门声,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发现还有几个班还在继续画黑板报,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是刚完成黑板报然后把门弄出巨响来以此宣布彻底解放了吧。
不敢再多想,因为我感觉今天我想得越多,发生的事情就越多。
刚按上第一个键,突然头上一阵短促的压迫感,原本扎紧的发带好像一下被什么东西撞得移了位,随即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软绵绵的白色,今天我的命运之轮是不是转得太快有些脱节了,我抱起眼前的东西足足看了三秒。
老天,这居然是一只熊?
2007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