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天,一直到下午才停下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骑着车沿着小路缓缓前行。车轮胎压在被雨浸透的土地上,阻力有些大。老式凤凰牌自行车上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坐在前面的小姑娘摇头晃脑的,额间被贴上了一张大红色花形贴纸。坐在后面的那个显得文静多了,两只手紧紧地拽着男人的衣角。“爸爸,我今天唱歌又得了第一名啊!你看我头上!”坐在前面的小姑娘甩着松松垮垮的羊角辫仰面笑着,嘴角的小梨涡看上去十分可爱。男人兴奋地夸赞小女孩的聪明和优秀,“欣欣真是厉害,以后啊,就当个歌唱家,像李谷一……那英……那咱们家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前面的女孩更欢脱了,哼的歌也越来越大声。坐在后面的那个仍是一言不发,可是眼睛却有点泛红。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和妹妹长得丝毫不差,为什么家里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把她当成宝,把自己当成一个若有若无的人。也许是天性,她一向不太善于表达,不像妹妹那样会讨人欢心。但是这一切都在那一天,发生了变化。谭欣和谭姝两姐妹在下雪天坐在了谭父的自行车上,路上有点打滑。到了桥边的时候,有人在河里破冰取水,地上都是水,有水的地方结了冰,谭父为了谨慎起见,慢慢地把腿跨下来,结果布鞋站不稳,连人带车子摔下来。自行车倒下来,谭姝想不到的是自己的爸爸会一把抱起了妹妹,眼睁睁地看着自行车倒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腿。她来不及喊疼,就看到自己的脚踝那里流出了殷红的血,融化了周围的积雪。她哭了,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还没有几秒,就凉透了,像极了她的心,凉透了。谭欣呆了,她看到了血,看到了谭姝看向她时,眼神里的冷漠。“阿姝,别怕,爸爸现在就带你去医院!”谭父小心翼翼地抬起自行车,脱下外套包住谭姝,把她背在身后。谭姝没有反应,只是闭上眼睛,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要是能重新选择一次,她会选择做妹妹。做一个人人都喜欢,人人都在意的那一个。谭欣自觉地跟在后面,她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裹在谭姝的脚踝上。红色的围巾,红色的血。谭姝一句话没有,她静静地趴在爸爸的背上,别过脸不去看谭欣。到了最近的诊所时,谭姝的嘴唇都白了,谭父吓得半条命都没有了。他看到了那条红色的围巾,还以为那上面都是自己闺女流的血。他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时一定把谭姝也抱起来,可是当时车子倒下来,小女儿离自己最近,他来不及考虑要先把谁抱起来,而是出于本能地去抱那一个离自己近一些的。而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竟然会成为谭姝心里的一个结。诊所里的医生把红色的围巾取下来,将谭姝的裤脚子卷了卷。谭欣坐在诊所里面的那条长椅上,她看到那两个大人在那里一脸严肃地谈话,爸爸的脸色很沉重,姐姐的脸色也不好看。“老天,求求你别让姐姐离开我。我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姐姐……”谭欣一脸虔诚地看着诊所外面的大雪。也许,老天是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谭姝没有大碍,只是发了一阵高烧,然后就是在家里住了好一阵子没有去上学。但是脚踝那里的伤疤却是触目惊心的,当时诊所的医生告诉谭父,还好那条围巾裹着伤口,没再冻着伤口,不然现在就不是简单地缝几针就完事的。但是没有人会记得那条围巾是谁裹上去的,而是都会关心被围巾裹着的脚踝怎么样了。谭姝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围着一圈人,他们为自己掖了掖被角,又为自己买了果篮放在桌上。她现在倒是有点感激自己的这个伤口了,心里的窃喜没有表现在脸上。她看着谭欣和妈妈忙里忙外地给客人倒茶,她突然有种奸计得逞的感觉。谭欣的歌唱天赋也不再有人去关注,因为此刻对谭家来说,他们本就不是很宽裕,现在谭姝生病了,他们还得拼命挣钱养家。于是,照顾谭姝的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谭欣的肩上。谭欣一点都没有推辞,她自己也自责,如果当时爸爸没有抱走她,姐姐就不会出事。带着负罪感,她把谭姝照顾得格外细心。渐渐地,谭姝的伤口也愈合了,她们姐妹俩也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不过,这次不一样的是,谭父都会让谭姝坐在前面,让脆弱一些的那个坐在自己眼前,这样子也好更好地保护到她。谭欣没有异议,她也不希望谭姝再受伤了。反正坐哪里都是一样的,她还是喜欢哼着小曲儿,但是谭父不会再问她关于什么唱歌的,而是问谭姝在学校里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谭欣神经大条,她也没有在意,自己在后面还能自言自语地说上半天。谭欣和谭姝的童年像是两条不同的河流,在各自的流经区域里疼痛着,喜悦着。19岁那年,姐妹俩高中毕业,高考成绩考得差不多,谭姝比谭欣高了几分。都考得还算不错,谭父很高兴,当晚多喝了几杯酒。谭母在饭桌上问谭欣,“你喜欢音乐,不如报考音乐学院吧?”这话说得正中谭欣下怀,她还真的挺想要报考音乐学校的。不过,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姐姐也要念大学,学音乐买乐器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她夹了一筷子的菜塞在嘴里,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我都可以的,不知道姐姐想要去哪一家?”谭姝把碗里的饭拨动了一下,她从幼儿园开始就和谭欣在一起,在一个班念书。她们长得也差不多,曾经闹过不少笑话,老师同学总是弄错她们。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了,她想要念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听之前的同学说过,现在的网络挺发达的,可以学一个和电脑有关的。但是到了说的时候,她却说,“我还没有想好。”谭父打岔,酒精上头,他拉着谭欣和谭姝的手,“你们考上大学是为父为骄傲的事情。学费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过几天再找一份工作。”谭母故意拿筷子打了一下谭父的手背,对姐妹俩说,“你爸喝醉了,说胡话呢!家里有钱的,你们尽管念自己喜欢的专业。”谭欣和谭姝相互对视一眼,交流了一下眼神之后,谭欣率先表态,“其实,我一直都想当老师。”谭姝愣了一下,她知道谭欣打得算盘。当老师学费不高,而且在很多方便都有国家补贴。她犹豫了,自己到底要不要……谭欣看到了谭姝眼底的沉思,她急忙说道,“姐,你不是想要选和网络有关的专业吗?”谭姝抬起头,狐疑地看了谭欣一眼,心里纳闷,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可你不是喜欢……音乐……”谭母的话音未落,谭欣假装很轻松地说道,“我可以去当音乐老师啊,我周末还有假期都可以给学生补课的,而且啊,老师节假日又多,补课工资也有不少。多好啊,还能做自己喜欢的。”谭欣怕自己妈多想,使了个眼色给谭姝。谭姝和这个妹妹形影不离地生活这么久,比自己的妈妈还要了解这个妹妹。她也知道,谭欣其实是怕给家里增添负担,有那么一秒钟,她是想过要放弃自己心心念念的专业,但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当是补偿……“妈,既然妹妹喜欢,你就不要再问了。”谭姝笑着给谭母夹了块鸡肉,顺便瞟了一眼谭欣。“好了好了,孩子们的事情咱们就不去掺和了。你们填报志愿那些我也不是很懂,但是千万记着,一定要慎重一些啊!”谭父嘱咐她们。谭姝回到房间,重重地摔在床上,把拖鞋给踢飞掉,将双腿竖直起来靠着墙壁。小腿看上去是没有什么,但是两条放在一起的时候,却能看出右边的一条腿比左边的稍微长一些。正是因为那场意外,她的一条腿做了小手术,却也因此伤了神经,左边的腿比右边的腿稍微短了一些。她每次穿鞋都要在左边的鞋子里垫上厚厚的一层鞋垫,就算是夏天,她也穿着运动鞋,从来不肯在外面穿凉鞋。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把头偏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的信息内容,是谭欣发过来的。“姐,你想好填哪一家了吗?”她把手机重新扔回枕头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像是小时候受伤那会儿,她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上帝给自己关了一扇窗,那么自己凿出一扇窗也没有什么。她把手机拿在手里,没有去问谭欣是否真的喜欢自己要选的专业,而是告诉她,“我想学新媒体。”“姐,我想找你聊聊。”谭欣把这行字发出去的时候,已经站在谭姝的房门口了。她听到了谭姝手机在震动,但是等了几分钟,谭姝都没有回复自己。她拿出手机又发了句,“你睡了么?”那边还是没有回复。她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其实,她知道,谭姝这么多年以来和自己都不是很亲近。虽然还有血缘关系,但是也就只剩下血缘关系了。她也内疚,也想时光倒流,要是换做自己受了伤,她和这个姐姐的关系会不会就不像现在这样的僵?谭欣睡得不是很熟,一夜醒了好几次。正好觉得有点口渴了,就开门出去倒水喝。恰巧谭姝开了房门,顶着黑眼圈出来了。谭欣端着水杯,尴尬地看着她,明明不回信息的人是她,又不是自己,自己心虚什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是谭姝闹脾气,她就忍着,还要倒过头去哄她。有的时候外人会夸,说这个姐姐真懂事,她会笑笑不说话,要是自己能代替她受伤就好了。谭姝并不想和谭欣说什么,看到她在那里喝水,她去洗手间一趟洗了把脸又回房间里去了。既然在一起又说不了什么话,谭欣也想出去散散心。她瞒着家人报了个外面的培训班,给别的小孩子家教,上上课。最先发现这个的是谭姝,她发现好几次谭欣都早出晚归的,趁着父母不在家,她问谭欣最近都去做什么了。谭欣觉得家教又没有什么,告诉她也无妨。果然,谭姝知道之后,没有说别的,而是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去折腾新买的那台笔记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