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重逢

剧痛消散的瞬间，陈铭猛地睁开眼。

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也不是公祭广场的雨雾，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的云层裹着硝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身下是泥泞的土路，混着枯草和暗红色的血渍，指尖按下去，能摸到冰冷湿滑的泥浆，还有碎石子硌得掌心发疼。

“咳咳……”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太阳穴还有隐隐作痛，可身上的冲锋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粗布短褂，补丁摞着补丁，沾满了泥点。脖颈间的兵牌还在，黑色伞绳紧紧贴着皮肤，铜制的牌面被体温焐得温热，成了唯一的熟悉感。

周围是一片混乱的地狱图景。

哭喊声响彻耳膜，衣衫褴褛的百姓背着铺盖卷、牵着孩子，跌跌撞撞地朝着中华门方向涌去，脸上满是惊恐。几个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士兵拄着步枪，步履蹒跚地从对面走来，军帽歪歪斜斜，领口敞开，脸上沾着硝烟和泥土，眼神空洞得像丢了魂 —— 那是淞沪会战退下来的残兵，军装破烂不堪，有的甚至没穿鞋，光着脚踩在泥水里，留下一串血印。

“让让！都给老子让开！”

一声粗暴的呵斥传来，三个溃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拦住了一对祖孙。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军裤卷到膝盖，露出满是冻疮的小腿，他一把揪住老婆婆的包袱，狠狠拽了过来，里面的粗粮和几件旧衣裳散落一地。

“长官！求求你手下留情！” 老婆婆跪在泥水里，死死抱住溃兵的腿，“这是我们祖孙俩最后的口粮了，进城了还要靠这个活命啊！”

“活命？” 溃兵一脚踹开老婆婆，眼神狰狞，“南京城都要破了，还活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拼命，你们这些老百姓倒好，藏着粮食不拿出来，找死！”

旁边的年轻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攥着老婆婆的胳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不敢哭出声。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眉眼间带着一股青涩的倔强 —— 那模样，和陈铭家里那张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样！

李秀莲！

陈铭的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19 岁的奶奶，还不是后来那个被噩梦纠缠一生的老人，她眼里还有光，只是被乱世的恐惧蒙上了一层阴影。而那个被踹倒的老婆婆，应该就是奶奶常说的、带着她逃难的外婆。

“住手！”

陈铭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退伍军人的本能让他瞬间进入戒备状态，脚步沉稳，身形如箭，短短几步就冲到了溃兵面前。

为首的溃兵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见他穿着粗布短褂，不像当兵的，顿时露出不屑的神色：“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子的事？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陈铭没说话，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三个溃兵的姿势 —— 持枪的手不稳，脚步虚浮，显然是连日溃逃、士气尽丧，只能靠欺负百姓发泄。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格斗术要领，对付这种毫无战意的散兵，根本不需要武器。

“给你们三个数，把东西还回去，滚。” 陈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一 ——”

“找死！” 溃兵被激怒了，端起步枪就朝着陈铭的胸口刺来。刺刀带着寒光，直逼要害，可动作又慢又飘，毫无章法。

陈铭侧身躲过，右手闪电般探出，攥住对方的枪管，左手顺着枪身滑上去，狠狠按住对方的虎口。“咔嚓” 一声脆响，溃兵惨叫一声，步枪脱手落地 —— 陈铭卸了他的关节。

另外两个溃兵见状，立刻举枪围了上来。陈铭不退反进，一脚踹在左侧溃兵的膝盖上，对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顺势夺过对方手里的步枪，反手用枪托砸在右侧溃兵的肩膀上。

“砰” 的一声闷响，溃兵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肩膀连连后退。

不过十几秒，三个溃兵就被解决了。为首的那个抱着脱臼的手腕，看着陈铭的眼神从不屑变成了惊恐，另外两个也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上前。

“把东西捡起来，滚。” 陈铭捡起地上的步枪，枪口对着三个溃兵，声音冷得像冰，“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百姓，就地枪决。”

溃兵们哪还敢多言，连滚带爬地捡起自己的枪，狼狈地逃走了。

陈铭放下步枪，转身扶起跪在泥水里的老婆婆，又帮李秀莲捡起散落的粮食和衣物，塞进包袱里。“老人家，姑娘，你们没事吧？”

老婆婆惊魂未定，拉着李秀莲连连道谢：“多谢小伙子，多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们祖孙俩就完了！”

李秀莲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陈铭，眼里满是感激，还有一丝疑惑。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普通，可眉宇间的沉稳和刚才出手时的利落，根本不像普通百姓。尤其是他的眼神，锐利而坚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大哥，你…… 你是当兵的？” 李秀莲小声问道，声音还有些颤抖。

陈铭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一眼远处混乱的人群，又抬头望了望中华门的方向 —— 城墙依旧矗立，可空气中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远处隐约能听到隆隆的炮声，那时日军的先头部队正在逼近句容，距离南京城只有几十公里。

1937 年 11 月 28 日，没错。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南京保卫战的前十二天，回到了奶奶命运的转折点。

“我不是当兵的，但我能保护你们。” 陈铭接过老婆婆手里的包袱，掂了掂重量，里面的粮食不多，根本撑不了几天，“老人家，姑娘，现在不能往城里挤了。城里守军混乱，粮食短缺，还有不少散兵劫掠，比城外还危险。”

李秀莲愣住了：“可是…… 不进城，我们去哪里？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城外更不安全啊！”

这正是陈铭担心的。根据史料记载，11 月 28 日这天，南京外围的句容、溧水已经接连告急，日军第十六师团正在沿沪宁铁路推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而南京城内，卫戍司令唐生智虽然下达了守城命令，却依旧在分散兵力防守外围，核心防线尚未巩固，更糟糕的是，不少部队已经开始溃逃，军心涣散。

现在进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跟我走。” 陈铭当机立断，指了指中华门左侧的方向，“中华门瓮城旁边有个藏兵洞，是民国初年修的，里面能躲人，还有少量储备物资。日军暂时打不到那里，我们先去躲起来，等稳住了再做打算。”

他说的藏兵洞，是他在研究中华门防御体系时发现的 —— 史料记载，中华门共有二十七个藏兵洞，大部分在瓮城内部，可还有一个隐蔽的侧洞，位于左翼壕沟上方，位置偏僻，很少有人知道，直到建国后修缮城墙时才被发现。

老婆婆有些犹豫，看着陈铭陌生的脸，不敢轻易相信。

李秀莲却咬了咬嘴唇，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刚才亲眼看到陈铭出手击退溃兵，也听到了他说的话 ——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藏兵洞的事，但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可信。在这乱世之中，能遇到一个愿意保护他们的人，已经是万幸。

“外婆，我们跟他走。” 李秀莲拉住老婆婆的手，对陈铭点了点头，“大哥，我们相信你。”

陈铭松了口气，扛起那支缴获的步枪，又接过老婆婆的包袱，沉声道：“走，快。日军的先头侦察队可能已经到附近了，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藏兵洞。”

三人顺着城墙根的小路快速前进。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和溃退的士兵，哭喊声、骂声、枪炮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悲歌。陈铭紧紧握着步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旦遇到散兵或可疑人员，就立刻护着祖孙俩避开。

李秀莲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她注意到陈铭脖颈间露出来的铜制兵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 那兵牌的样式，好像和她未婚夫陈锐说过的教导总队兵牌，一模一样。

“大哥，你脖子上挂的是…… 兵牌吗？” 李秀莲忍不住问道。

陈铭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摸了摸兵牌，指尖传来熟悉的铜锈触感。他转头看向李秀莲，看到她眼里的疑惑，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她未婚夫的兵牌，是她找了一辈子都没找到的遗物。而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年轻、鲜活，还没有经历后来的苦难。

“是。” 陈铭低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

李秀莲还想再问，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还有日军 “万岁” 的喊叫声，隐约夹杂着士兵的惨叫。

日军先头侦察队，已经到了！

陈铭脸色一变，拉着祖孙俩加快了脚步：“快走！日军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三人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朝着藏兵洞的方向狂奔。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如同潮水般逼近，可陈铭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秀莲，又望了望远处硝烟弥漫的中华门，握紧了手里的步枪和胸前的兵牌。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让历史重演。

这一次，我一定守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