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 1937 年南京保卫战中战死的普通班长,一个埋在中华门壕沟里、连块墓碑都没有的无名英雄,一个只活在奶奶李秀莲断断续续的哭腔里的名字。
“铭子,你爷爷是教导总队的,守中华门那阵子,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喝的是护城河里的泥水……”
“那天我跑过城门洞,看见好多穿一样军装的后生倒在地上,血把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我哪知道里面就有你爷爷啊……”
“后来听人说,教导总队的兵都拼光了,尸首都堆在瓮城里,日本人用汽油烧,那味道,几十年了我都忘不掉……”
奶奶的话像淬了冰的针,几十年来反复扎在陈铭心上。老人活到九十三岁,临终前还攥着这块铜制兵牌 —— 那是爷爷留给世间唯一的遗物,巴掌大的铜片上刻着 “陈锐 教导总队三团二营六连”,铜锈爬满了边缘,指尖摩挲过去,能摸到凹凸不平的刻痕,带着岁月沉淀的冰凉。
每年公祭日,陈铭都会来。作为抗战史研究员、战场复原专家,别人研究历史是为了论文和职称,他却是在打捞亲人的痕迹。这些年,他跑遍了南京的大小档案馆,翻烂了《南京保卫战战报》《第十六师团作战日志》,甚至复原过中华门的防御工事图 —— 他能精准说出每一段城墙的厚度、每一个藏兵洞的位置,知道教导总队在中华门部署了多少挺重机枪,也清楚日军第六师团是从哪个缺口突破的防线。
广场中央,和平大钟缓缓敲响,沉闷的钟声穿透雨幕,一声,两声,三声……
“为南京大屠杀三十万遇难同胞,默哀三分钟。”
广播里的声音低沉肃穆,原本就寂静的广场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下雨水滴落的 “嘀嗒” 声,还有隐约从遇难者名单墙方向传来的呜咽。
陈铭缓缓闭上眼。
这不是普通的静默。
在他脑海深处,仿佛有无数幽魂在低语,那是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啼叫、士兵的怒吼,混杂着日军的狞笑和枪炮的轰鸣,像从八十多年前的尸山血海里涌来,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从小就听得到这些声音。奶奶说,他是被南京的冤魂选中的孩子,血脉里淌着这座城的苦难。老人晚年几乎每天都做噩梦,常常在深夜惊醒,抱着陈铭的胳膊发抖:“铭子,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惨…… 城破那天,我躲在柴火垛里,看见日本人把老百姓往河里赶,机枪扫过去,水面上漂满了尸体,连天都是红的…… 要是那时候有人能早一点察觉,早一天加固城防,早一步识破日本人的合围计划,也许就不至于……”
“不至于” 后面的话,奶奶从来没说完,却像一把钝刀,在陈铭心里反复切割。后来他参军,在部队里练格斗、学战术、研究攻防体系,退伍后一头扎进抗战史研究,说到底,都是为了给奶奶的 “不至于” 找一个答案 —— 如果真的能回到 1937 年 11 月 28 日,回到日军合围南京的前十二天,他能不能凭着脑子里的史料、身上的军事技能,守住这座城?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滴进眼眶,涩得他睁不开眼。他抬起头,望着广场上空飘扬的半旗,红旗在阴雨里显得格外沉重,像承载着三十万冤魂的重量。
忽然,一股奇异的悸动从胸腔里涌上来。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 —— 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顺着血脉拉扯他的意识;又像有无数声音,隔着八十六年的时光,在他耳边齐声呼唤:“回来…… 回来……”
陈铭握紧了掌心的兵牌。铜锈的颗粒感钻进指缝,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仿佛真的触到了爷爷残留的温度。他喉结滚动,对着雨雾中的中华门方向,轻声呢喃:“爷爷,教导总队三团二营六连,中华门左翼壕沟…… 我记得所有位置。要是我真能提前十二天回去,能不能守住你用命护着的城?能不能让奶奶不用再做一辈子噩梦?”
风忽然骤起,卷起冰冷的雨丝,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陈铭胸口的情绪骤然爆发 —— 那是积压了二十六年的悲恸,是研究史料时看到 “日军屠城十日,尸横遍野” 时的愤怒,是退伍时对着军旗立下的誓言,是作为遗孤对祖辈的愧疚与执念。这些情绪像海啸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中华门的方向走去。
雨雾中的中华门,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这座始建于南唐的瓮城,是南京城墙最坚固的节点,四道城门、三道瓮城、二十七个藏兵洞,曾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奇迹。可在 1937 年的炮火下,它终究没能挡住侵略者的铁蹄。
陈铭沿着青砖古道往前走,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缝隙里还嵌着暗红色的痕迹 —— 那是被雨水冲刷不掉的血渍,是历史刻下的伤疤。城墙砖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痕,有的是日军三八式步枪留下的小圆孔,有的是榴弹炸开的凹坑,最深的一道裂痕足有半米长,那是 1937 年 12 月 9 日,日军第十六师团用野战炮轰出来的缺口,也是爷爷所在的连队最后坚守的阵地。
他伸出手,触摸着湿冷的城墙砖。砖面上凹凸不平,能摸到烧制时留下的纹路,还有弹痕边缘锋利的棱角。指尖传来的冰凉,仿佛带着八十多年前的硝烟味,让他瞬间想起史料里的记载:1937 年 12 月 1 日,日军华中方面军下达进攻南京的命令;12 月 5 日,日军第十六师团突破句容防线,直逼南京东郊;12 月 9 日,日军对南京城发起总攻,中华门、光华门、雨花台同时告急;12 月 13 日,南京沦陷,屠城开始……
十二天,只有十二天。
如果能回到 11 月 28 日,他还有时间调整防线,还有时间加固城防,还有时间提醒守军避开那些致命的错误 —— 比如不该分散兵力防守外围,不该销毁渡江船只,不该轻信日军的劝降骗局。
陈铭从脖子上摘下兵牌,那是一根黑色的伞绳串着,常年贴身佩戴,已经被体温焐得有了些许温度。他把铜制兵牌轻轻贴在城墙砖的弹痕上,冰凉的铜锈与湿冷的砖石相触,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我研究了十五年南京保卫战,我知道日军每一个师团的部署,知道每一处防线的弱点,知道该怎么用燃烧瓶对付坦克,怎么用藏兵洞伏击敌人…… 要是真能回去,我一定守住中华门,守住南京,守住那些不该死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气,低沉而坚定,
雨还在下,风卷着雨丝钻进城门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回应。
陈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雨水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入鼻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硝烟的味道。他正要睁开眼,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刺耳的 “咔嗒” 声 —— 那是砖块松动的声音,被雨水泡胀的城墙砖,在重力作用下开始脱落。
他猛地抬头,只看见一块足有脸盆大的青砖,带着湿漉漉的泥痕,从城墙上方三米多高的弹痕缺口处滑落,速度越来越快,朝着他的太阳穴砸来。
“糟了!”
陈铭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可城门洞宽度不足两米,青砖坠落的角度又极陡,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传来 “嗡” 的一声巨响,太阳穴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视线瞬间被血红覆盖,耳边的雨声、风声、呜咽声骤然放大,又骤然远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手里的兵牌却依旧攥得紧紧的,铜片的棱角深深嵌进掌心。
模糊中,他仿佛看到老照片里的爷爷朝着他走来,军装依旧笔挺,身后是硝烟弥漫的中华门。他还听到奶奶的声音,不再是哭腔,而是带着暖意的呼唤:“铭子,回去吧…… 早一天,再早一天……”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陈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1937 年 11 月 28 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