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景行立在廊下,目光落在那栋贴满朱印封条的陆家宅邸上。
朱门紧闭,封条上的墨字在雨雾中晕开浅痕,昔日雕梁画栋的繁复纹样,此刻被湿冷的雾气浸得模糊不清。
他眸色沉沉如深潭,眉峰微蹙,没人能猜透这双见惯了朝堂风浪的眼里,藏着几分对世家兴衰的慨叹,又含着几分对眼前孤女的考量。
“想去周家?”
廊下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织着网,细密的雨丝沾湿了檐角的铜铃,却未响过半声。
湿冷的雾气将整个庭院裹得严实,连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凉,可这五个字落在陆昭耳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划破雨幕。
她指尖还攥着衣角,听见问话的瞬间,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方才压抑的抽噎早已止住,只余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在昏暗中泛着细碎的光。
她抬眸望了眼周景行挺拔的背影,又飞快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絮语:“嗯。”
周家总是好过育婴堂的吧。
目光不自觉地随他落在那些封条上,往昔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春日里廊下的海棠落了满地,母亲牵着她的手教认匾额上的题字;佳节时宾客盈门,酒香与笑谈从正厅漫到庭院深处;就连廊下的铜铃,也曾在风里唱过无数热闹的调子。
可如今,雕梁蒙尘,朱门落锁,那些繁华盛景竟如一场绮丽的幻梦,梦醒后只剩满目萧索。
正如古话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昔日的画栋雕梁尚在,却早已换了人间。
陆昭望着那道冰冷的封条,忽然懂了老管家叩首时的悲戚。
这哪里是一座宅子的败落,分明是她前半生安稳的曲终人散。
过往阖家欢乐的画面与如今的荒凉重叠,悲意瞬间涌上心头,眼眶又开始发烫。
就在此时,一道冰凉的男声忽然从她头顶砸下,带着几分不耐:“是要等我抱你起身,还是等我寻块糖来哄你?”
陆昭浑身一僵,到了嘴边的抽噎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愣愣地抬头望着他。
她曾在母亲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这位舅舅的过往。
周景行,少负英气,弱冠前已崭露将才。年方十五,便袭世职授卫指挥使,正三品衔——要知卫所指挥使统兵五千六百,需掌练兵、戍守、军籍诸事,寻常人至而立之年未必能及,景行却以稚龄担此重任,一时军中皆称“周小将”。
及十八,景行以韬略见重于兵部。时北境鞑靼屡犯边墙,辽东、宣府诸镇告急,朝廷择选锐将戍边,景行自请往苦寒之地。旨下,调补宣府镇游击将军,后迁参将,统兵三千余驻守独石口要塞。
此去五载,他枕戈待旦,于风雪中筑烽燧、练精兵,屡建奇功:正德九年,鞑靼小王子部入寇,景行设伏于滴水崖,诱敌深入后断其粮道,生擒敌酋三人,斩首百余级,是为“独石口大捷”;次年又平定朵颜卫蛮族叛乱,安抚降众数千,边境赖以暂安。
因其功,累迁副总兵,从二品,仍守宣府,御敌于长城之外,边人皆传“周将军在,胡马不敢近塞”。
近岁北境稍宁,朝廷念其久戍辛劳,且谙熟军务,召还京师,补授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边备、征讨诸事,景行既掌一司之务,凡边镇调兵、要塞布防、军功核验等事,皆由其参详定夺。
自入兵部,他夙兴夜寐,每遇边报,必引经据典、参酌旧例,拟定方略呈于尚书,所议多合时宜,尚书常赞曰:“景行虽起于行伍,却通庙堂之策,真乃文武兼济之材也!”
母亲还说,这位舅舅为人极为苛刻,行事果敢雷厉,容不得半分拖沓。
朝中人就没有不惧怕他的,都称他是“铁面阎罗”,半点人情都不讲。
陆昭还陷在接二连三的打击里回不过神,脑中一片混沌。
老管家却已听出周景行话里的言外之意,连忙从地上起身,不顾膝头的湿冷与酸痛,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内院走。
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与欣喜:“**,大人这话分明是要带您离开此地的意思,快随老奴去收拾行囊,莫要误了时辰!”
陆昭被他拉着往前走,脚步还有些虚浮。
她虽心中仍有怯懦,却也清楚,如今家破人亡,周景行确实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亲人。
更别提母亲临终前曾紧紧攥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恳切地嘱托:“周家众人……皆不可信,唯有你舅舅景行……可托性命……”
走到卧房门口,陆昭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老管家鬓边的白发与脸上的皱纹,鼻头一阵酸楚,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那您呢?管家爷爷,我走之后,您要去往何处?”
老管家闻言,动作微顿,随即又俯身替她整理床上的衣物,笑着说道:“老奴年纪大了,本就想着等**安稳了,便回乡下故里去。如今正好,也能歇一歇,往后就在乡下种种田,安安稳稳度过后半生,再好不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陆昭常用的衣物、书籍一一叠好放进包袱,又从梳妆盒里取出陆夫人留下的一支玉簪,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裹内侧。
嘴里还在苦口婆心地嘱咐:“**此去周家,不比在咱们自己家自在。往后千万要收起往日的**脾气,待人接物多些忍让,万事能退则退、能让则让、能忍则忍,莫要与旁人起争执,更莫要惹大人不快,知道吗?”
说着说着,老管家的声音渐渐哽咽,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滚落,滴在手中的衣物上。这可是他从小看着出生长到亭亭玉立的姑娘啊!
过去在陆家,她就是阖府上下的掌中宝,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如今却要寄人篱下,叫他如何能不心疼?
陆昭站在一旁,看着老管家红着眼眶为自己忙碌的身影,泪水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却只是默默伸手,帮着他一起整理行囊。
院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些,周景行的身影仍立在廊下,似在等候。
老管家将收拾好的包袱递到陆昭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最后的期许:“**,往后凡事多保重,老奴……就送您到这儿了。”
陆昭坐进乌木马车,车帘尚未放下,她扒着车窗眼巴巴望着车外老管家佝偻的身影。
老人鬓发斑白,脊背因常年劳作早已弯曲,此刻正立在雨幕中望着马车,身影单薄得似要被风吹倒。
泪水无声漫过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留下一片深色痕迹。
她终究按捺不住,猛地回眸转向身旁的周景行,声音带着哭腔恳求:“舅舅,您能带管家爷爷一起走吗?他手脚麻利,洗衣做饭、洒扫庭院什么都会做,他还能……”
话未说完,便被周景行冷淡的声音打断:“我府中不缺佣人。”
周景行慵懒地靠在马车内壁的软垫上,目光扫过陆昭,落在她背上的粉色布囊上——布囊绣着细碎的桃花纹。
“求您了……”
陆昭并未放弃,声音愈发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
周景行抬眼看向她,语气凉得像冰:“需要我提醒你,你如今自身难保,连自己的去处都未定,又怎能顾及旁人?”
他的目光在陆昭通红的眼底停留了一瞬,那双眼眶里盛满泪水,像受惊的小鹿般无助,却终究还是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强硬:“要么此刻随我走,要么你现在下车去育婴堂,此后自求多福。”
话音落下,马车内陷入死寂,只听见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与陆昭压抑的抽噎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凄凉。
二人登上方才候在巷口的乌木轺车,侍从偷偷从车辕旁的铜镜瞥了眼车内景象。
主位上的周景行闭目倚着车壁,侧脸线条冷硬如铸,那双素来慑人的眼眸敛着,周身气压低得让人不敢喘息,果然不负京中“阎罗”之名。
再看身侧的陆昭,眼眶红肿未消,鼻尖还泛着粉红,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雀儿。
侍从连忙收回目光,捂着嘴轻咳一声,猛地一抖缰绳,骏马扬蹄踏破雨雾,轺车便如离弦之箭般驶了出去。
车帘晃动间,陆昭望着倒退的街景,心底最后一丝求恳也渐渐冷了下去。
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半点情分都不顾,再多哀求想来也只是徒劳。
她悄悄攥紧袖口,暗下决心:待日后能凭自己能力挣得银钱,定要第一时间接管家爷爷离开乡下,再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思绪翻涌间,这几日的劫难如潮水般将她裹挟。
父母在狱中惨死,府中金银细软被衙役尽数查抄的狼藉,还有在刑房偏院那间阴冷的问询室里,差役们一遍又一遍的厉声诘问,那些尖锐的字句像针般扎进心里。
这桩桩件件,于她这般十三岁的娇弱女子而言,分明是足以冲垮一切的泥石洪流。
许是连日的惊惧与悲伤耗尽了气力,马车颠簸的节奏渐渐成了温柔的安抚,陆昭靠在车壁上,眼皮愈发沉重。
没多时,细微的呼吸声便在车厢里响起,她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只是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痕,在昏暗中泛着水光。
激动爱灯泡2025-12-05 00:35:00
净房内水汽氤氲,待沐浴罢,陆昭对着铜镜细细涂了药,转身去翻周景行带来的包袱。
纯真闻大米2025-12-11 17:51:36
陆昭垂眸望着锦被上的暗纹,心里悄悄犯嘀咕——既是最亲近的人,为何对她那般冷淡严厉。
煎蛋土豪2025-12-21 21:46:50
他猛地起身,白色袍角扫过案几,杯盏相撞发出脆响,景川,你赶紧备车,束河也随我走。
金针菇神勇2025-12-28 07:05:01
他竟难得收起了往日的尖刻,声音放得平缓些,似是大发慈悲般开口:逝者已矣,生者当安。
书本快乐2025-12-22 15:55:04
就在此时,一道冰凉的男声忽然从她头顶砸下,带着几分不耐:是要等我抱你起身,还是等我寻块糖来哄你。
水蜜桃舒服2025-12-01 13:41:45
那时他尚不及如今这般高,却已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见她闯进来,也只是抬眸看了一眼,眼神冷淡,却并未赶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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