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月

逃跑，刘毅对这两个字并不熟悉。他更为熟悉的是另外一个词，叫做抛弃。比如他自己就是被抛弃的，比如梁青青也是被抛弃的，比如福利院里很多很多的孩子都是被大人抛弃的。也只有抛弃这样冷酷又无情的词语，才更配得上他们这群被命运放弃的人啊。

所以，相对于逃跑，刘毅更喜欢抛弃。不但他自己喜欢，刘毅以为梁青青也是喜欢的。可是从梁青青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刘毅开始发觉，原来痴迷于抛弃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更多的人还是更偏爱背叛和逃跑一些。

逃跑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渐渐的，刘毅竟然对这个词有些好奇了。可是他看起来这样苍白又无力的一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逃跑的权力。而院里其它的小孩子，好像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手段逃跑。或者是对着大人笑，或者是对着大人装可怜，擅长笑或者哭的人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座福利院。

而他们逃离的方式又是如此的一致，那便是领养。想当初梁青青就是这样逃走的，而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又有越来越多的同伴用这种方式逃走。某些时候，刘毅也会试着去寻找中意的对象，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败。好像是他的原因，好像是别人的原因，好像他天生就注定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刘毅，又有新的领养家庭来，你要不要再试一下？”慢慢的，就连老师们询问的语气也变得如此无所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男孩儿已经十五岁了吧。十五岁，一个接近成年的年龄。没有人会选择将一个这样的孩子带回家，何况他还是这样的特别。

“试啊，为什么不试？”刘毅懒洋洋的抬起头，贡献出一个更加无所谓的表情。他已经十五岁了，正是少年阳刚的年纪。喉结已经慢慢的凸显，皮肤也在一点一点的变得苍白，身高已经超过当初带他回来的李老师，只是身材依然纤瘦。

总之，在很多人眼中，这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一个可怜到未来一片模糊的大人。同学是这样看他，老师是这样看他，唯独刘毅不是这样看自己。看不到未来？开玩笑。只有刘毅自己知道，在四岁那一年，他就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那个黑暗的晚上，那个鲜血挥洒的房间，那个秘密的十三月。那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的执着，是开始拥有记忆的四岁男孩唯一需要去回忆的东西。所以，刘毅对自己的未来无比清晰。他需要去创造的，不过是一个到达未来的过程而已。

那个地方，他不愿意一个人去，他想要那个粉嫩嫩的女孩儿陪着他一起去。现在那个女孩儿逃走了，他就要去寻找另一个目标。那个目标可能存在于福利院中，可能存在于领养家庭中，也可能存在于外面的世界。所以，刘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对于孤儿们来说，每一次和领养父母见面的过程都是激动紧张且充满喜悦的。那是一场选择与被选择的相聚，决定的可能是彼此的命运和生活。所以，这是一场盛大且庄严的相聚。

而在一群孩子中间，刘毅毫无疑问是最突出的。当然，他的突出不一定会是他的优势。他的身高突出，年龄突出，阴郁的气质同样突出。每一样突出，都能成为领养家庭拒绝他的理由。其实，刘毅的到来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从他的档案送到每位领养家庭手中的那一刻，他被拒绝的命运就是注定的。

父亲杀人，母亲吸毒，小孩儿先天性心脏病！关于刘毅未知的那些关于自己的秘密，除了李老师，其实每一位来过的领养家庭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见不见这个孩子都无所谓了。

有些相遇是缘分，有些相遇是路过，很不幸的，刘毅担当了后者。更不幸的是，他并不是个自生自灭的后者。不久以后人们会发现，这次热闹不但成了刘毅生活的转折，也会成为梁青青生活的转折。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刘毅开始了自己的逃跑计划。

要怎样逃走？不知道。要逃去哪里？不知道。逃出去以后要怎样生活？不知道。面对室友的三个问题，刘毅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三个不知道。

“你问的我都不知道，你知道的不能告诉别人。”回看那个比他还要小上十岁的室友，刘毅笑得非常天真无邪。

王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刘毅是在笑，他还是有一种吓得浑身发抖的感觉。理论上来说，刘毅是他的哥哥，可是王伟在他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哥哥的感觉。面对这样一个瘦削的少年，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去做一个追随者。

这是一种弟弟对哥哥的追随，也是一种弱小者对强大者的追随。可是在王伟自己看来，他追随刘毅，更像是对秘密的追随。因为他知道，正在盯着他笑的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拥有很多秘密的人。

关于那个大雪的早晨，关于后院的那一声尖叫，王伟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当老师安排他和刘毅做室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是如何的忐忑和……自豪。如果说忐忑是因为恐惧，那么自豪便是因为更多的恐惧。和魔鬼共处一室，对于一个毫无存在感的普通人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我不告诉别人，如果哥哥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可以帮你。”王伟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崇拜，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永远追随这个人。当然，他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因为他知道刘毅一定会拒绝。其实拒绝也无所谓，如果不会拒绝的话那就不是刘毅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刘毅微笑的点点头，“放心吧，有事的话我会叫上你的，只要你够乖够听话！”好像能够洞察人心似的，在王伟面前刘毅好像拥有满满的优越感。而实际上呢，他的心里大概已经快要呕死了吧。从王伟身上看到的，关乎信任的，关乎崇拜的那些幼稚的词语，真是让他满满的厌恶呢。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王伟回到床铺上去，继续隔着被子偷偷看刘毅的一举一动。哪怕已经把自己的脸盖上了一半，他还是要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然后在亢奋的情绪中沉沉睡去。

王伟睡去了，而刘毅却没有睡。黑暗对于他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寂静的，忧伤的，充满了龌龊与邪恶的世界。也只有身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刘毅才能保持头脑的清明。他看看那个沉睡中的小男孩，嘴角不自觉的往上扯了一扯，然后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当阳光照进房间里来的时候，王伟是在希望中醒来的。平生第一次，他的人生好像有了方向。而在这条康庄大道的行进过程中，刘毅则是那个坚定的领航者。王伟相信，只要自己矢志不渝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一定能获得最完美的救赎。

于是他欢快的睁开的眼睛，于是他开心的叫了一声哥哥，于是……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答。

“哥哥？”王伟又试探性的叫了一声，然心脏便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爬了起来，看到的却是空空的床铺。

“刘毅！”当王伟绝望的嘶喊声响彻整个福利院的时候，星星福利院已经再也没有了刘毅的踪影。十五年的时光不长不短，却见证了刘毅成人以前的整个成长过程。后来当梁文东终于找到这个福利院的时候，才明白，原来有些事情真的要讲究一个宿命。

而在梁文东发现这里之前，整个福利院的人都已经疯了，而王伟也疯了。当然，在疯的这群人中间，只有两个人是真疯。其中一个是王伟，另一个则是李老师。而在旁观者看来，王伟疯得情有可原，李老师则疯得不可理喻。

王伟疯了，从刘毅走的那一天开始，他便爬到了刘毅的床上，彻彻底底的把自己当成了刘毅。他学着刘毅吃饭，学着刘毅睡觉，也学着刘毅的孤僻和狠厉。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像刘毅一样一个人呆着。他呆呆的看着远方，重走一遍那个大雪天的后院，然后直到很久以后彻底在这个福利院里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段疯魔的时间里发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但是大家又都仿佛知道，王伟是去找刘毅了。他中了刘毅的魔，一生注定要做他的追随者。

李老师也疯了，她疯的干脆，疯的自在，疯的轰轰烈烈。从有人通知她刘毅失踪的那一刻起，李老师便瘫倒在地。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心里嘴里则满满的都是刘毅。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那个孩子有心脏病你们知道吗，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啊。那个孩子有病，那个孩子是有病的啊！”每当受到阻止的时候，这就成了李老师常念叨的话。直至后来，整个医院整个福利院的人都知道刘毅是有心脏病的。

疯魔的人继续在疯魔，不疯魔的人是满满的疑惑。他们不明白，刘毅明明是自己逃走了，为什么还能带走两个人的灵魂呢？有人说他是会下蛊的，他走之前给李老师和王伟下了蛊毒，所以他们心心念念的都是他。还有人说他根本就是来讨债的，只是王伟和李老师两个人被不幸选中，所以只能疯疯魔魔的过一生。

而刘毅到底去了哪里呢？繁华街道上那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又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