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睁眼之后

「先下课吧，这件事情我会上报的。」她貌似平静，又重复了一句，「先下课吧。」

她装作低头整理讲台上的东西，实则是把一切都胡乱塞进那个平平无奇的黑色背包里。教务处只剩下一个老师坐在电脑前耗时间，问，「薄教授，怎么了？」

「我来通报一起网络安全事故。」她平淡地说。

「事故？」

「刚才十七教室上的那节哲学通识，我帮王老师代的课。」薄懋一停顿了一下，「大屏幕上出现了裂谷的徽章，大约五秒钟。」

「裂谷？」那女老师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随后往旁边张望。

「劳驾，你自己看下监控吧，我下面还有课。」

「啊，当然当然，您先上课去吧。」那女老师有些尴尬地站起身，又补上一句，「您放心，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不会牵连您的。」

「谢谢。」薄懋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转过身背对对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理应早已习惯别人这种连坐式的有罪论，就好像她真的曾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错事。

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学生们涌向宿舍或别的教学楼的队伍的洪流也已接近尾声。薄懋一摸出包里的香烟凑到嘴边，打火机却几次没有点燃。终于，一簇火苗慢慢引燃了香烟，滚烫的烟草味伴随着冷风一并吸入了。她手心里的冷汗蒸发了，但一双手仍然在颤抖，那个红黑色的图形，包括一张正试图竭力冲破她封锁线的脸。

2113 年，当时就已隶属未来部而存在的国立第二科研所，完成了「神经-电路」对接实验，掀起了世界国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类本质的第一次大探讨。彼时，世界国正处在由保守党党魁担任总统，用一个三年计划换来的「小繁荣」时期。

半机械人是否影响人类的伦理？半机械人的存在是否必要，是否会与广大劳动人民争夺岗位和权益？大敌当前，半机械人究竟能在战场中发挥何等作用？人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场运动自国一大开始，打破了自辐射地战争后长久的伤痛。各路专家、学者、普通人，纷纷涌向广场，如古希腊的先哲们那样畅所欲言，随后迅速蔓延全国。

薄懋一就是伴随着这场关于真理的大探讨出生的，即便那时她不过一个还要吃奶的稚子，却在襁褓中就与这场关乎真理的运动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十年后，又是国二研，半机械改造技术在猩猩身上获得了成功，第二次大探讨也由此开始。然而二十年过去了，一切时移世易，经过三年内战，又一个七年计划，进步党上位后春天还未持续多少年，裂谷所掀起的一场渗透冷战，史称「黑色恐怖」，就悄然拉开了序幕。第二次大探讨看似像黑暗中的一束光，却没能继承二十年前的辉煌。人们在努力，在奋斗，但天空已被笼罩上了黑色的阴影。

就是在此时，处在风暴漩涡国一大念书的薄懋一，在台上看见了那个将她一生都改变了的男人，一个来自国七大，廉价西服上满是褶皱的男人。闻开绥带来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观点——仿生人，却还没来得及阐述自己的观点和发明，就被安保轰下台去了。

「仿生人不是世界国需要的东西。」但当他站在台上时，那份铿锵有力的驳斥，浑身散发出的力量感是那样的掷地有声。他站在那里，赫然就成了叫嚣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他好似可以将一切都献给这门学问，他也即将冲破所有世俗的牢笼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国七大算什么？非首都的寒门出身算什么？他那份能跟天斗，跟地斗，仍能其乐无穷的样子，真正触及到了薄懋一被父亲圈禁、围困、带上一层又一层沉重镣铐的心。

都说了，时移世易在所难免。现在想来，所谓真理的探讨，其实就是一场由知识分子亲手促成的政变。无论议题多么发散，其实关键只有一个点，那就是半机械人是否应该存在？这个问题也正是两党间最大的分歧之一。裘总统赶在名声彻底烂掉之前下了台，与保守党达成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