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在那座空旷的地底之城生活了很久,他谨遵承诺,只有我和他两人。
我发现,一个人内心的繁华可与外部的寂寥相适应。我幻化无形,从人群中消失,再听不见嬉笑怒骂,看不见笑靥泪颜,内心却莺飞草长,且越来越微妙和细致。我能记起与那个“他”经历的每一件小事,无论多久以前。甚至在进入这座古城之前已全然忘记的事,也清晰如同昨日。我记得“他”在乱石丛中剑尖如飞的轻灵模样,记得“他”伏案书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专注眼神,记得“他”屹立万丈悬崖远眺落日的挺拔背影,记得“他”每次拔剑前,那张庄严与自信交错的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孔。我记得“他”唤我“滺妹妹”时,眼里始终不退的一丝疼爱;记得“他”星夜与我同坐屋顶,侧头与我说话时低垂的睫毛;也记得“他”拾起我垂到胸前的一缕长发,放在掌心轻轻揉弄时嘴角爱意与戏谑交加的笑容。
我的那个“他”,我的安歌,安歌,魂牵梦萦的名字。
我记得安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语言,每一丝表情。我有时疲惫不堪,因为回忆总是旋风般平地而起,将心中已长成参天古树的思念刮得呼呼作响。
我乞求地看向他,再次询问:“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去?”
他只能再次解释:“等你一恢复,我们就回去。”
可是“恢复”是一件多遥遥无期的事。
梦中也会睡觉,再睡过去的梦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我再次见到那个奇怪的陌生男人。他出现在墨蓝深海中,绕着一道透明的漩涡缓慢旋转。他的脸如此有吸引力,似霞光日根深处炜炜生晕的一粒珍珠。他的高贵不沾任何凡间烟火气,是上古神灵以血肉之躯为祭品,在天祭上支离破碎时闪耀的残酷与神圣相交替的高贵。这是多合适的比喻,他完好无损的面孔下连接的是一具惊心动魄的身体,你无法想象人间存在制作这种身体的酷刑。你不得不怀疑,他本就是神灵。他用眉宇间的释然无声提示世人,永无止境的是死亡。
我看得如此清楚,因为我正与他相对。那个透明漩涡里泪光闪闪的人就是我。我伸手就能穿透漩涡四壁,触摸他冰凉如露珠的脸。
在我接触他的一瞬,他高贵中隐藏的高傲消失贻尽,他睿智的、因领悟过世间万象而从容和寡淡的眸子里开始透出怜悯。他悲伤地说,他亏欠我太多。
但我毫不在意。我不安慰他,但用手指抚平他眼角的歉疚。我对他微笑,告诉他,我离开之时,多期待能再见他。重逢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多依赖这陌生男人。最后一次见他时,我以为自己即将恢复,也就意味着即将与他永别,我心痛欲死。而如今能重逢,毋庸置疑,意味着我的生命力仍在被丝丝剥离,我仍旧离恢复遥遥无期,但我却松了一口气。我对不起活着的、为我揪心、或本应令我为之牵肠挂肚的人,但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永无止境的是死亡,我将永远与他相守。
这种睡眠,其实该叫昏迷。我在昏迷中尽情与那陌生男人相会,心满意足。直至清醒,看见床前守候的他,才恢复一点歉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习惯毫不掩饰地哭泣。他垂头俯视我,任由细润而急促的春雨覆盖我一脸。我顾不得擦净一脸寒湿,柔声安慰他:“不用难过,那里并不可怕,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他紧搂住我,双臂颤抖,呼吸急促,那片寒湿便从脸上转移到脖颈和胸背,我冷得一哆嗦,之前的笃定荡然无存,开始同他一样悲恸和无助。他变成折断双翅陷在沼泽里苦苦挣扎的鸟类,痛苦而固执地摇头:“不,谁也不行,谁也不行。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带走你,谁也不行。”
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在经历了最初的艰难阶段后,我果然越来越难再见那陌生男子。我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失落。随着陌生男子的消退,我对安歌的思念竟也变淡。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原来感情也如此。这是件令人心寒的事。
他在我心情轻松时,带我走遍古城的大小角落。世外之地,旖旎之景不计其数。最让我啧啧称奇的是一块五彩剔透的水晶石,两尺来长,形似鹤类,活灵活现,置于一间琉璃砌成的殿堂内。一到子时,周身幽光闪烁。那光芒慢慢汇成悠悠逝水,吞吐蟾光,浩瀚如明河。挥挥手就是一连串异彩纷呈的繁星,漂浮游曳,千万花树瞬间绽放,灵之来兮如云。
看我满眼光彩,他无比欣慰。他说:“这还不是最精彩的。它的内核已被移走。”
我疑惑道:“内核?”
他点头:“十分强大的灵物,几十年前被移走。”
我问:“为什么移走?”
他说:“白璧微瑕,他们将它移到一个,可以让其完美无缺的地方。”
我再次疑惑道:“他们?”
他笑了:“曾住在这里的人。”
我又问:“你也曾住在这里?”
他看向我,目光柔和如初夏月色。
我几乎已确定答案,不可思议道:“你竟然在这里长大?肯定很有趣。”
他笑了,饱含得意之色:“是,虽然很难,但有什么能难倒我。”
我跟着笑了,心里清爽如雨后朗空,随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个‘内核’被移走后,变得完美无缺了吗?”
他笑容僵化,悲恸破土而出,野草般覆盖了他精致如玉的脸:“一半完美。”
我失望:“才一半?那也称得上完美?”
他语气悠远:“你不知道,多少人为了那‘一半’受苦。有人死得多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