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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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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多大开始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

他不知对她是哪种喜欢,时隔多年,他已渐渐淡忘当时的感触,或者他那时候太年幼,从未感触过。

他不仅淡忘对她的喜欢,也淡忘她甜美如花瓣的脸,她明丽如霞光的笑,她婉转如黄鹂鸣唱的声音。她在长久的光阴流转中,悄无声息地隐藏到雾霭之后。她的目光穿过时空和生死的阻隔,鹤羽般落在他身上,一如曾经温柔优雅。

晨风吹拂时,那目光就在晨风中,阳光照耀时,那目光就在阳光中,月色流淌时,那目光就在月色中,花林绽放时,那目光就在花林中。

他以此确定,她从未离开过。尽管他遗忘了她的样子,遗忘了他对她的依恋。他是个善于遗忘的人。若非如此,他就能从那目光中捕捉到一丝怨怼,哦,不,是怨毒。他的春风春水一般的她,也会怨毒。

哪怕只是千载流水中的一滴水珠,万里行云中的一缕纤云,那怨毒,也足以让他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他时常在梦里见到牢狱中那套名为“天机”的酷刑,受刑者总是他自己。他的皮被生生扒下,筋肉被一分分捣烂,骨节被一寸寸折断,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入他的身体,沸腾的铁水直接淋进他的血肉。奇怪的是,他毫无痛苦感,当然,梦中感觉不到痛,但心里的平和是真的。随着身体破碎,他心里反而越来越安宁。他看见她目光中的怨毒一点点消退,她又变成温柔的,充满母性包容的她。

唉,母性。他终于捕捉到,他对她的喜欢中,占了重要位置的那种情感。

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心爱的姑娘。我亏欠你的,终要一点点还清。

他几乎遗忘了他们相处的所有事情,唯一记得她离开前的那个夜晚。

他在军账中醒来,看见她坐在床头,凝视着他,目光似秋日的湖水。她透明的面庞泛起一层滢澈的月华,带着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灵巧,柔和却无所不至地浸润了他整颗心。

有没有人说过,哪怕是最平淡无奇的女子,一生中也至少有一个颠倒众生的时刻。她们为所爱的人而绽放,而灼灼照人。更何况,是她这样本就清丽绝伦的女子。

她温婉却夺人心魄地绽放在他面前,为了另一个男子。

她说:“小武,我要走了,你保重。”

她看一眼空旷的军账,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小武,你还是个孩子,可你……你还是个孩子,就过这种生活。”

他压抑住生离死别的痛苦,竭力像有担当的大男人一样,安慰她:“我会保护好自己,不要担心。”

小武,十岁的小武,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崛起于行伍之间。

小武,只有她这样称呼他。

一直到多年以后,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前夕,他才恍然觉悟,自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担心他,却是另一种担心,那担心中,还含着对她自己的担心。

有没有人说过,女人的预感,通常比男人要准。

而即使是他,作为一个蒙昧的男孩,在当时也已有预感。要不,为何在万千关于离别的词语中,独选“生离死别”这样一个凄厉的描述?

也是在生命的尽头,他才回忆起诸多细节。他是个善于遗忘的男人,若非如此,他会很快在日复一日的悔恨中失去生的意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求生之道,他的求生之道,就是遗忘。活着比死去痛苦,但他仍不想轻易死去。他不仅善于遗忘,也是个有意志的男人。

他在生命的尽头,回忆起诸多细节。很奇怪,在最重要的一个细节里,总会出现一只鹤。清逸洒脱的鹤,在熊熊烈火中翩然起舞,苍白的巨翅尽情招展,状如垂天之云。

翅根处,一道细小的裂痕若有若无,淡淡的清辉从中流泻出来,锐利似一抹剑光。

他不知在那样的场景里,为何会出现一只毫无关联的鹤。那鹤好像直接从火焰中生出,但他觉得,更像来自于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他在回忆时,思来想去,觉得那鹤其实只是一道幻影,存在于一双澄澈欲滴的眼睛中。

但当时,他确实看到鹤影飞舞在殷红的火光中,似血池中绽放的一朵白莲花。随着鹤一起绽放的,是他心爱的姑娘。

他毁了她的一切,焚了她的家园,杀了她的夫君和孩子,再亲手将她推进地狱烈火。

哦,不,不,你们都错了。他绝不是因为嫉恨。哪怕在火舌舔上她乌黑的秀发,滢洁的肌肤,明亮的眼睛,柔润的双唇时,她依然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一生所有柔情的汇聚,是他的心,他的血液,他生命的灵气,是他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心爱的姑娘。

他将他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姑娘推进烈火焚烧的深渊,为自己铺平一条逃离和攀登的道路。

他是个矛盾的人。

他在她惨烈又凄艳的下坠中,看见她的身体渐化为漫天飞舞的鹤羽,比深冬寒雪更纯净,比阳春柳絮更轻盈。鹤羽散开处,他隐约看见,炽烈的火焰中开始流淌一幅幅栩栩如生、却透明如琥珀的画面。

那些画面随着火焰的窜燃,渐渐首尾相接,形成天衣无缝的连环。

他在临死前,身体如被捣毁的瓷器,意识却从纵横遍布的伤口中挣脱肉体束缚,便如一双法力无边的慧眼,终于看清散布于时间长河的诸事,以前的,以后的,首尾窜连,环环相扣,分不清对错,亦没有解法。

他很轻松地理清了大致梗概:

被他亲手断送的心爱的姑娘,在世间给他留下一道美好的“诅咒”;那“诅咒”在将他推向绝路的同时,无辜却狠厉地延及了他的后代;他的后代为此而遭受的不止一重伤害,在经历无数曲折后,终与那一只,从澄澈眼睛里生出的优美的鹤联系在一起。于是鹤翅上,那道本该愈合的创口迸裂了。于是,本该活着的人死了,本该相守的人分开了,本该顺其自然生存或灭亡的世界,彻底被颠覆了。

他和她的故事,于他们本人来说,足以感天动地。但于永无止境的时间长河,他们太无足重轻,不过是一双微小的蝶翅。蝶翅挥舞,引发吞噬世界的海啸。

难怪,他在看着她坠入火焰时,在她明亮的面孔变得焦黑时,柔软的长发化为灰烬时,刺鼻的血肉焦胡味传出时,他感觉到的不是落幕,而是开端。他感觉到自己正式踏上一条,含着浓浓的穷途末路意味的漫长征途。他的身后,跟随了其他人,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直至变成铺天盖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就如走在阴阳道上的亡灵队伍。

一切故事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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