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绕过荷塘，向着皇宫内的马厩而行，一路闲谈的声音未断，多半是太子问，念夕答。忽而一抬首，桓郡主声音带着喜色，道：“白象塔。”

太子和襄王齐齐向着东南方那抹白色看去，未尧神态也带着喜色：“真的是白象塔，没想到从这里还能看见白象塔。”

为何三人见到一座塔会惊讶呢？因为这塔盖得蹊跷，虽然坐落在皇宫之中，但是只有在星辰台才能见其全貌，没想到竟然在这小径的一转角处瞥见它塔身的一抹白色。

未尧忽而闪过一抹疑惑，道：“念夕怎知这塔叫白象塔？”太子口中的称谓已经从‘桓郡主’变成了‘念夕’。

襄王目光也直落在灵念夕的脸上。天渊国的子民都叫这塔为祈佑塔，白象塔本是幼时宫中几个皇子顽皮所起的名称，宫内几乎没人知道。

“我听哥哥在家书中提起过，宫中有座白象塔，幼时总是躲在塔里面避开太傅说教。”

未尧一笑，又勾起少时的回忆，道：“是了，那时总是和少桓、还有未弦躲在塔里面，宫人们以为丢了，都禀到了父皇那里，为此，还被罚跪，抄了三卷书，皇叔还为我们求了情，皇叔可还记得？”说着看向襄王。

念夕也侧眸看，未尧走在内侧，中间是念夕，边上是襄王，所以未尧看不到此时念夕看着襄王的神情，是玩味的神情，嘴角含笑，竟是讥讽的笑。

襄王压下心中的疑问，说道：“记得，竟已过去六七年了。”未尧也感叹道：“好像昨日的事情，却已过去六七年了，那时我十岁，未弦八岁，少桓才六岁不足，如今记起来却已经物是人非。”

未尧还要继续说，却有宫人来报：皇上急召太子殿下。三两步就是前方马厩，未尧本要给念夕选了马再走，一旁来禀报的宫人却急着道：皇上急召，还望太子殿下速速前去。

未尧只能面露遗憾的道：“不能亲自帮念夕选马了，不过我心中有一人选可代我帮念夕选，皇叔旗下副将夏炀善辩良驹，念夕可让他来选。”

圣命不可违，未尧说完这话匆匆赶去大殿，片刻他和随行的一行人就消失在小径，留下襄王和念夕以及身边内侍，念夕漫步走在前面，并不理会襄王是否跟上，恍若一人去那马厩一般。襄王虽落了半步在后，但他并不急着跟近，就这样落半步的距离，看着前方那浅红的浣纱笼烟宫袍旖旎三丈的长长拖尾，襄王中没有按捺住心中疑惑，开口道：“不知桓郡主是否可解我心中疑惑？”

还是这般的温润优雅，还是喜欢自称为我，而不是本王，这就是襄王，言语谦和、清雅如玉。

念夕笑，脚步未停，却是一回眸，笑靥未变却惊得襄王脚步一顿，只因她轻轻的说了句话：“襄王可记得那摔断的灵家血玉？”

襄王脚步只是一顿，若不是念夕仔细辨他脸上的神情，都看不出他那片刻的慌乱，见他面色依旧镇定，念夕含笑继续说道：“断崖边，灵家血玉，还有那句：子阙勿忘所托，不知襄王是记得还是忘却了？”她是故意的，故意一点点撕破他的伪装，温柔的语调是密密的暗箭，直直刺来，躲避不开。

襄王年方二十三，此刻竟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相对视，两方都不退让，襄王子阙看桓郡主念夕的目光是疑惑，他不解为何她会知断崖边的那一幕。念夕看着子阙的目光是质问和苛责，她责怪他的不守信。

“你为何知道？”他心头思绪万千，猜测万千，却不敢将那个猜想说出口，那样他的自责会更深。

念夕眼睛不眨的看着子阙，嘴角的笑意未变，眼中的情绪却漠然变凉：“你负灵家一条人命，你只需记得这点就足矣了。”脚步稳稳，徐徐而行，广袖飘举，衣袂迭迭。

襄王被念夕的一句话定在了原地，你负灵家一条人命，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前方那抹红色恍惚是血，那天断崖边从少桓额头喷涌的鲜血，将他带回了久远的记忆。

上元六年，灵尚王奉召携子灵少桓入苍耀为当朝皇太后祝寿，在天渊国都城苍耀留居月余，离行时，太后甚喜灵尚王幼子，故而将之留在身边亲自教习。众人都知，这是变相的将灵尚王的幼子作为质子留在了京都。

襄王初见那孩子时，那孩子才五岁，粉嫩面颊、红玉冠发、立在都城的高墙上望着灵家的笙旗渐行渐远、不哭不闹，墨玉般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但看在子阙眼中竟觉得不忍，不忍一个几岁的孩子看着自己的亲人都回到自己的故里，而唯留他一人在这都城的落寞，他一伸衣袖将他揽到自己的身边，小孩子伸手环住他的腿，他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原来，小男孩的镇定和平淡只是表象。

渐渐的，小男孩和宫中的皇子们熟稔有了玩伴，但依旧话语不多，一双墨玉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子阙那时年方十七，已经封王立府，出入后宫的时候并不多，但是每次进宫都想要去看看他，看他是不是长个子了，看他是不是还安好。虽然见面不多，但小男孩对他格外亲昵，其余皇子、帝姬，像：未尧、未弦、璐儿、晗儿……他们都喊他皇叔，唯有小男孩总是叫他子阙，他对他说：这样不合礼数，但是小男孩却依旧跟在他身后叫他子阙、子阙。

上元七年，胡夷叛乱，他奉旨和灵尚王一同平乱，和灵尚王共同行军数月，他见识了朝音灵家是怎样的骁勇，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朝音灵家在天渊国百姓心中如此敬重，更知道，虎父无犬子，正是有灵尚王这样的父亲，才会有小男孩那样的孩子。

上元七年年关，子阙凯旋，他在宫宴上见到了阔别数月未见的小男孩，再看到那双眸子，竟觉得很是想念，他拿出灵尚王让他转交给他的物件，一把灵尚王亲手削制的短木剑，小男孩儿欢呼雀跃，竟然高兴的跳了起来，他才知，他原来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也知道了他有多么思念家人、思念朝音城。

上元八年，六月时节，一场变故打乱了所有一切，朝中有人上奏，朝音灵家暗中开铁矿打造兵器蓄意谋反，血腥的屠杀开始，灵家百余口皆被问斩，小男孩被宫外人接应走，却被泄露了消息，引来追兵，他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追赶，终于在一处断崖边追赶上了，小男孩和护着他的亲随已经被逼至断崖边，小男孩的额头摔破的伤口正喷涌而出鲜血，糊住了粉嫩的面颊，染红了那墨玉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