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一个字,直接没收我心爱的《撒哈拉的故事》,放到讲桌上,继续讲课。那一瞬间,我差点哭了,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我死死咬住下嘴唇,咬得很痛,想哭的冲动成功被刺痛的感觉逼走。
课堂上看课外书,有点偷鸡摸狗的味道,没有被老师抓住便是甜蜜的刺激。我曾经无数次成功地干过这件事,课桌间里随时备有与学习无关的书,手法娴熟,练就一身功力,今天意外折戟沉沙。我怀疑周老师后脑瓢长着一只隐形的天眼,跟杨戬一样,杨戬的天眼长在额头上,周老师的天眼长在后脑勺,或长在屁股上配红外线装置,比起克隆羊多利的诞生,屁股上长一只配红外线的天眼也不是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
孤独感席卷了我。因回答不出问题,加上看课外书被抓,导致我和其他五十位同学产生了一种细微的差异和隔阂,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的。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低着头好像在看数学课本,其实眼睛的焦距是散开的,也没有听讲。我以一个沉默倔强的姿势对抗着什么。
想,为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情懊恼可真不像我,有个性的人应该像向日葵一样乐观开朗。既然周老师没有当场将我的书扔出窗外,以此推测,他永远不会把我的书扔到窗外,或垃圾桶之类的地方。
乔大松推过来一个笔记本,直碰到我已经僵硬的手腕,显然是给我的。我犹豫了三秒钟,才接纳他的笔记本。一种很普通朴素的软抄本,我们大部分人都用这种本子做笔记。白底浅蓝色线条的纸张上写两行棱角分明黑色的字:下课后,主动找周老师谈谈,他会把书还你的。PS周老师讲的课比他写的粉笔字更漂亮。
我在上面利索地写两字‘谢谢’,便把本子还给了乔大松。
从十五岁起,我固定去精品店买一支粉色的指甲油,每天抽十分钟时间搽指甲。好让粉嫩的指甲看上去愈加粉嫩晶莹,衬得白皙的手指愈加白皙。
而在十五岁的尾巴尖尖上,我和乔大松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交手。那天,在食堂吃完饭,夕阳西下,我和秋月携手过如意桥,来到大操场散步消食。A中有两个正规运动场,崭新的塑胶跑道,雪白清楚的划线,高饱和度的红绿色,特别打眼上档次。但人气最高的却是这个泥巴地,边边角角长满杂草,且离我们教学楼最远的大操场。
空旷的足球场上,有十来个男生在踢足球;操场东南角,有十二张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桌,张张桌子,人气爆棚;东北角上的双杠,也不冷清,挺多人在练臂力,当然,还有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在散步。这个时间点的操场,无疑是热闹的。
远处黛黑色青山连绵起伏,云朵恣意燃烧,那样浓丽的绯色,像一园璀璨盛开的玫瑰花在风中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小时候,就常听大人念叨,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鱼。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绕着圆形跑道边走边聊。聊我们那位龅牙黑齿,鼻头通红,说话似落毛毛雨,红色内裤的裤头总是暴露在纵目睽睽下的体育老师。
我从来不知,背后讲人坏话,会即刻遭到现世报。
一只足球携带凌厉气势,朝我脑门飞射而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错失最佳躲避机会,感觉脑袋瓜子被该死的球贯穿,脖子歪到一边,眼前发黑,顿时有许多颗小小金星在飞舞。
秋月扶住我,惊呼:“天!小言,没事吧!”
有男生的吆喝声嚣张地喊过来,“那位同学,把球踢回来,帮下忙。”
我用右手捂住头皮,一动不动,也没法动,眼睛也没办法睁开,晕得不行,做不出任何回应。
听到脚用力踢球发出来的低沉的嘣的声音,然后又是秋月的一声惊呼,“天!我把球踢到河里去了!”
我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见足球顺着河水,越飘越远,眨眼便隐进了如意河绿树葱茏的河段,不见踪影。我和秋月都傻了眼。
“怎么办啦?小言。”秋月缩着脖子,双手握拳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是故意的啦。就是想把球踢远些。”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头顶西瓜皮的男生气急败坏地朝我们嚷:“神经病啊你,叫你踢回去,你踢到河里去,听不懂人话?”
“喂!快给我道歉!”秋月跳起来,双手叉腰,声音很尖利,简直气急败坏。
“你把球都踢河里了,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秋月大声吼回去,很激动,唾沫星子直往西瓜皮脸上射去。
“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有区别吗?我就问你,有区别吗?”
我拉住秋月,把手当扇子不停扇风说:“你说话有口臭!超级臭!比大粪臭!麻烦你闭嘴,我们快被你熏死了!”
西瓜皮呆住,脸胀得通红,我猜他极想朝手掌心呵一口气,闻闻到底是不是很臭。看他那囧样,我差点笑场。
“你大概不知道‘对不起’和‘不好意思’这些字是怎么写的。”秋月说。
“你还真说对了,我的人生字典里真没有这些字!”西瓜皮注意力被转移,重新蛮横起来。
秋月冷笑,“嗬!八成你认为自己是容嬷嬷,有皇后撑腰。嗬,好嚣张!”
“你……”他气结,“我不是容嬷嬷,我是男的。”他吼回来。
那些乱舞的美丽星星消失了,脑袋清醒许多,仍有些晕,我说:“没看出来。同学,给个忠告,你不适合这种装嫩扮酷的发型,脸太圆,像颗鸡腿菇,笑死人,还以为自己三岁半呢。”
西瓜皮气得发晕,骂:“男人婆!”
“我们才不是男人婆,但你百分百是娘娘腔!”我骂回去。
这时,走过来一个高大男生,清爽短发,鼻子好像由米开朗基罗细心雕刻,特别神气,眼似寒星,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薄唇紧紧抿着,没什么表情。“超子,算了。”
“这不是算不算了的事,踢到河里去的球,我们赔。至于你朋友,我们不跟不讲道理的人一般见识,他也就在学校里欺负欺负我们女生。”我说。
“不用赔,是我们不对在先。”他说着扳住西瓜皮的肩膀,把他往球场带,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
“大松,对不起,这个球是由歌送你的……”
他们越走越远,谈话声渐渐淡去,我只听到这么一句半句,西瓜皮的声音里有满满的愧疚。
这段校园的小插曲,我一直记得,可能它不是件能随随便便忘记的事,也可能是我记性特别好。或许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对乔大松腻味,因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瞧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