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律和温璃送岳问荆到琴馆门口,道:“你就自己进去吧,爸妈在外面等你。”
岳问荆点了点头,辞别了父母转身走进琴馆。
有些拘谨地唤了坐在藤椅上的人一声“岑老师”,便被眼前“钩沉琴馆”四个行云流水的字吸引了,无法自拔。
如果说在古琴方面除了没能有命继续下去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一定是没能成为岑奚老师的学生。
当年她联系上的第一位古琴老师便是岑奚。可是当时老师并没有答应教她,因为她几乎可以算是没有音乐基础。虽说是学过四年的电子琴,学的时候不经心,也有很多年没有碰过了,所以只能从头再来。而且,那时,老师已经不单独带学生了。
所幸岑老师将他一位学生——白及老师的联系方式给了她,而她也正是上一世岳问荆的古琴老师。
岑老师的琴馆,后来老师带她来过几次,多是品琴、鉴琴。也曾有幸得到过岑老师的几次指点,自觉获益匪浅。于是对于自己没能成为岑老师的学生更觉遗憾,不过倒也很知足,因为自己的老师也已经很好了。
这一世,她又到了这里,境遇却是大不相同。
好容易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不经意间便看到琴馆中岑奚放在琴案上的那台琴。很常见的伏羲式,也没有什么纹饰,琴身暗红得几近黝黑,只泛着一丝喑哑的光,却又不似没经过保养的新琴,仿佛一把敛尽锋芒归于剑鞘的宝剑,显得内敛、庄重而古老。只那隐隐透出的红色,让它一下子活泼了起来。它就那样静默地躺在琴案上,看在岳问荆眼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走到案旁。左手覆上琴身,轻轻地摩挲着,专注地、痴迷地、旁若无人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仿佛那是自己此生的挚爱之人。右手轻放在弦上,打、抹、勾、剔、托、擘、轮,拨出一段又一段不成调的旋律。积了两世的期待、未曾绚烂就凋谢的自伤、生命戛然而止的抱憾,在触到琴弦的那一刻从手上倾泻而出。
我等到了。我等到你了。那一刻的狂喜在琴弦的颤抖中激扬。
这一幕震惊了在场的他。
岑奚从来不带没有音乐基础的学生,这是古琴界默认的规矩。不过他很好奇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就知道并且想要学习古琴,于是有了这一次见面。他对这个孩子的第一印象是这孩子似乎内向得很。唤过一声“岑老师”后便一声不吭,然后一直盯着墙上的那幅字,眼睛都没眨过几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他看着那孩子忽然面色古怪地走向他惯用的那台琴,用手轻抚着。接下来的一幕却给了他不小的震撼。只见那孩子右手落在岳山与一徽间二分之一处,看似随意地拨弄着,指法、手势却无一不是标准,连他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更让他惊心的是那一段没有章法的旋律中饱含的情感,仿佛一个爱琴成痴却多年未弹过琴的人的手指碰到琴弦便不由自主地开始的弹奏,没有章法,没有节奏,只有被无限放大的自我,只有对于琴那近乎入障的痴。
末了,她收回手,任余音在整个琴室回响,绕梁不息。而他看到她闭上眼,一行清泪悄然落下。
他走向她,问:“为什么要学琴?”
“因为我想。”她答。
“还有呢?”
“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它。”
“还有吗?”
“还不够吗?”她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残留着泪光的眼中,骄傲与倔强是那样的不容忽视。
“琴不同与别的乐器,是与自己内心沟通所用,最基本的便是静心。如果你能在这里跪坐半个小时,我就做你的老师。”仿佛并未被她打动,也没有顾虑过她的年龄,他就让她跪坐在这里,半个小时。
岳问荆便就地跪坐在了刚才弹琴的地方。一阵苦笑,当年找白老师学琴也就在琴凳上坐了四十分钟,那时候自己已经是个一脚踏进大学的人,自然很轻松地就完成了。如今这还不到四岁呢,难度系数指数上涨啊。
她的第一次跪坐是在大学参加的一个社团,茶社。同样是半个小时。跪到最后几分钟,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腿的存在,也已经不是疼,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酸麻,难受得很。还伴随着隐隐的胀痛,她以为自己腿部的血管都要爆裂了。起来时,膝盖以下的部位麻得厉害,完全使不上力气,好容易有了知觉,又如同在被蚁群啃食血肉,伴随着阵阵抽搐。缓了十多分钟才渐渐好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小身板能不能禁得起这种折腾。
事实上,跪了不到五分钟,岳问荆的腿就已经麻了。十分钟,身子已经忍不住开始轻微地颤抖。到了第二十分钟之后,则完全就是凭着一股信念支撑着。在她咬紧牙关,冷汗直流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岑奚的声音传入耳中:“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琴恪。”
扶着她坐在地上,又道:“方才你弹的那把琴名为‘丹沉’,算不上名贵,却是我少年时亲手所制,弹着也称手,如果你与它有缘,日后便赠与你。”
岳问荆仰头看着眼前的人,愣住了。这是……会教她琴的意思吗?
岑奚看着她,微微一笑:“还不叫老师?没规矩的小丫头。”
她于是在完全呆滞的状态下,喊出了这辈子第一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