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池里早就只剩下了霜凋荷叶。池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负着手低了头望着池中的游鱼,时而跺跺脚,已是不耐烦的神气。
“伊统帅有礼。”
身后一个清朗温文的声音响起,伊吕转过身来,打量了一遍面前捧着暖手炉的病弱少年,实在难以将这个形象与旁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平靖王联系起来,愣了一会才记起行礼:“伊吕见过平靖王爷。”
瑞香眯着眼睛笑起来,伊吕的样子跟他想像中的一样,丰神俊朗,充满阳光的年轻人,让人看着就觉得很美好。瑞香开口前总是笑,笑起来眼角有些微的小细纹,显得柔和而清澈:“罢了,这里是清修之地,不宜多繁文缛节。”说罢他四周看了看,忽然道,“怎么伊统帅没有带流媚姑娘来么?传闻伊统帅近来对流媚姑娘怜惜得紧,走到哪都带着。我出行不便,却也早闻流媚姑娘的才名,正想趁这机会听上一曲浮隐瑶枝呢。”
伊吕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怎么平靖王爷费尽心机,宁愿把自己弄病了来讹我府上的梅子也要给我传个信,只为听流媚弹琴么?那平靖王爷实在不必如此费周折,直接同我说便是了。”
瑞香一怔,伊吕为人城府不深,心思往往写在脸上他早有耳闻,也早已料想过伊吕的反应,却不料他会推断出自己故意装病去讹梅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伊统帅多虑了,前些日子我的确是有些不适,托统帅的福,早已大好。今日约见原如纸上所写是为阿翎的事……说起流媚姑娘,只是一时顺口罢了。”
“那么王爷该知道流媚的身份并不适合‘一时顺口’。”伊吕显然是那类一爱即爱一憎即憎的人,对瑞香的第一印象不佳,接下来的口气再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正事找伊吕,伊吕定当洗耳恭听,只是无关的事就不必多提了吧。”
“是,我失言了。”瑞香微微欠身,“实则是仰慕已久,有些欠考虑了。况且今日之事,与流媚姑娘也不算毫无关系。只因……我要说的,却是阿翎的终身大事。”
伊吕默然,缓缓道:“阿翎的终身大事,王爷该找阿翎的父母商量才是,我这个外人,实在不适合参与。”
“阿翎……”瑞香喃喃道,“统帅看来与阿翎交情匪浅。阿翎虽然从小混迹于军中,不若寻常家女子般规矩多多,可是闺名倒也不是人人叫得。听说三年前,西方军中有人与南方军中人不知因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后来竟发展致斗殴事件。莫统帅因此大发雷霆,要将参与斗殴的西方军中人全部处死。后来,还是得伊统帅您的求情,才留下了他们的命来,是么?”
伊吕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应道:“没错。”
“据我所知,当时……”瑞香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悠远而游离,“当时阿翎的父亲还是白虎营的一名小卒,因这事险些被处死。因此伊统帅于阿翎家有大恩,从此后两家也有所往来,接着就如同很多流传于世的故事一样,佳人芳心暗许。”
伊吕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原来什么都瞒不过平靖王爷。那么今日平靖王爷是为阿翎做媒来了?”
“算是有这份意思。”他既然这么说了瑞香说话就完全不拐弯,“阿翎是好女孩。”
伊吕苦笑道:“好女孩并不一定是我想要的妻子。”
瑞香突然觉得心下一阵酸楚,差点就将“阿翎拼了命地想救你你明白么”给喊了出来。他并不懂伪装下的虚假太平盛世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的父皇愿意这么伪装,他也愿意这么看到。只要伊吕娶了阿翎,只要伊吕娶了阿翎……那么什么都可以解决,只要伊吕娶了阿翎。
可是,世上的事永远如此,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三年前,那不正是阿翎开始叫他平靖王再不叫他瑞香的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阿翎和他是因为那次惊马事件才开始疏远,却不知是因为惊马事件后引起的南方军中的小卒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皇上宠爱的就是这么个早死的家伙”,一向疼爱他的云衡暴起怒骂,直至斗殴,直至——莫敛下令将参与斗殴的士卒全部处死。
这就是阿翎会不惜指挥军犬攻击莫岚也不允许他找那个诋毁自己的小厮麻烦的原因。
她怕看到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而已。
云衡出事后阿翎曾经放下所有矜持和骄傲,请求他去跟莫敛说情放过自己的父亲。可是当时的瑞香却硬是做出了铁面无私铁石心肠的作派,任凭阿翎怎么说都没有答应。
瑞香清楚地记得阿翎转身离开自己府里时的眼神,从来都刚强的女孩眼睛里布满悲哀和憎恨,最后只说了一句:
“小女子明白了,往后,再不劳烦平靖王爷。”
平靖王爷四个字,字字重愈千斤。在后来的所有时间里只要偶然想起,都能压得瑞香透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欠了阿翎。
就算没欠过,那又如何。
凭自己这样的身体,能够给予阿翎什么样的承诺?
“再不劳烦……平靖王爷。”阿翎说,再不劳烦他。
可是她肯为了伊吕回来求他,她肯为了伊吕一步一步算计他,她肯为了伊吕重新叫他瑞香,她肯为了伊吕向他下跪!
瑞香闭目半晌,觉得胸口一阵闭塞的寒意涌起,堵得自己呼吸困难,气息仿佛都停滞在了胸口,再也动弹不得,脑中一晕,就头重脚轻地摇晃起来。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霍然睁眼,却见伊吕一脸的担忧紧张,犹豫道:“你……没事吧?”
瑞香一张口就是嘴角一弯,又笑了出来:“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没有差到这个地步。此处说话不便,池边又阴寒,伊统帅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我去府上坐坐么?”
伊吕见他脸色的确不好,尽管瑞香手中的暖炉依旧温暖,但他刚才触到的手腕皮肤却冰冷异常,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温度。当下只得道:“如此还请王爷屈就一下去舍下休息。”
瑞香道:“多谢。”声音虚软而疲累,却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想说了。
伊吕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半扶着他半抱着他向外走去。看着瑞香靠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和苍白的脸色,他忽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想法。
平靖王……是个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