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都,仙鹤楼。
一名青年男子占了角落的位置,桌上摆着三两碟小菜,一壶烫黄酒。
那男子面容俊秀,一卦青色长衫衬托出了他修长的身形,引得落座的女客们悄悄地侧目。
而那男子,正是羽洛扮的。
酒才刚上,她就满斟一杯,一口倒下。嗓中微呛的滋味根本不足以平息她的愤懑。
才一月的光景,王城沛都就好像变了个地方。
一条禁婚令,惹得全城的少女们只能在闺中自艾;一条征兵令,又祸得家无支柱,巷无生气。若不是有块“勤王府”的身份牌在身,只怕就连羽洛也躲不过城中巡卫队的盘查。
一想到此,羽洛的心中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又灌下了一杯。
若是从前,她对政治倒也不甚上心,可如今自己是姥姥口中的“宸女”,身负着家国的命运,想不关心也不行了。
更关键的是,只有天下三分的局势再次归一,她才有希望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去!
她当然不想滞留在古代一辈子!
仙鹤楼外,巡卫队的士兵正列队而过,兵爷们推搡着道边的行人,叫喝声、躲避声、撞击声,声声刺耳。
羽洛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却听见“嘣”地一声。
发出响动的是对桌的客人。
她循声抬头,这才发现,对桌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身形壮硕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身黑衫,剑眉紧蹙,只见他大碗喝酒,干罢一巡,便将空碗重重地置在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眨眼间便喝干了一壶。口中还咕咕哝哝道:“如此治世,简直——”
羽洛见那人似有与自己相同的愁忿,便举杯相敬:“兄台独自闷饮,可是为这世道?”
那男子扫了羽洛一眼,眼光凌厉,没有搭话。
羽洛将杯中酒干了,像是自言自语:“国家大肆征兵,可精壮的士兵不是都被派去南方修建度寒的行宫,就是做了这城中横行的巡卫,剩下的老弱残兵,何以成军呐。哎……”
对桌的男子又满饮一碗,努了努嘴,似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向着羽洛问:“小兄弟,那你独自闷饮,是为了这世道?”
“没错!”羽洛答得直接,“好好的军士,要改当瓦匠,五十岁的老翁却要在营中练兵,这世道,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些话本是惹祸之言,不该与外人说的,可羽洛直觉地感到眼前人乃可信之人。
“可笑,可笑之极!”那人端起酒碗,总算回应了一句。
“如今朝野未稳,北有羌夷犯境,南又有临近诸国虎视眈眈,勤兵废殆尚且不及,竟把精壮兵员当劳工使,实在是不应该。”羽洛语气严正。
“没错!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竟也有此番见解。”那人的眼神骤然敞亮了起来,又说,“愿闻其详。”
“不敢当。”羽洛也不推诿,兵法王道,本就是疆留岛上的科目,“兵法有云,治军以治道为首,所谓治道,指的正是军心、民心,乃至一国之气。如今田间乏人劳作,百姓家中无男子持家,军队却在为了君王的享乐耗力。莫说是军心了,就连民心也会散去。”
“好,说得好!”男子豪饮了一碗,平日里不敢说出口的话语,今日竟在一位看似纤弱的小兄弟口中听得,字字铿锵。
他满斟了一碗,跨过长凳,与羽洛共桌:“小兄弟好见解,来,我交你这个朋友!”
羽洛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不差男人的豪爽,毕竟在现代的觥筹之间,饮酒也不可免的。“多谢兄台褒赏,小弟的拙见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欸,哪里的话。来,今天定要与你饮个痛快。在下复姓公良,名长顾。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小姓乔,单名一个洛字。”羽洛刻意隐藏了女儿身的身份。
“乔洛?好!若是不弃,今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你唤我长顾便罢。”公良长顾本就是豪爽的性格。
三两杯下肚,两人又聊了几句。
羽洛见仙鹤楼中人气渐满,便说:“这里饮酒是不错,可毕竟是熙攘之地,人多口杂,长顾兄也似有些醉了,这国事还是莫要再谈了,免得酒后失言,惹祸上身。”
“乔兄弟说的是,来,今天我就带你去个饮酒聊天的好地方。”公良长顾道。
“哦?什么地方?”
“你去了便知。”
长顾领着羽洛一路到了城郊,竟然是个铁匠铺。
“长顾兄,我们不是来饮酒的么?”羽洛问着,就见铺中走出一位精壮的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似刚打了铁过来,汗流浃背,一身的肌肉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羽洛一见,连忙把脸转向了一旁。
“乔兄弟,这里我可是不轻易带人来的啊。”长顾丝毫没有察觉羽洛的别扭,拉着她往屋里进,边走边介绍道:“这里的铁匠叫张铁,人家一出生,爹妈就知道是个打铁的料儿,名如其人。”
“长顾,你可别开我玩笑。”张铁笑着,引两人入了后院,桌椅陈设竟是清雅的风格。
长顾一到,便随意地落了座,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你别看这里是个打铁的去处,这张铁自家醸的米酒可是一绝啊。”
而羽洛则是四处打量了一番,才拣了石凳坐下。
不一会儿,就见铁匠捧着酒坛而出,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长衫。
长顾看见铁匠难得整洁的装扮,愣了一下,还道他是见乔兄衣冠楚楚,不愿失礼。
“张铁兄弟,今天怎么拘谨了,这位乔兄是我刚认的兄弟,不是外人。”
“兄弟?”张铁又瞧羽洛一眼,方才她躲闪的羞怯分明就是女儿态嘛,莫非长顾不知道……?
张铁没有多说,三人把酒言欢。
言谈中提及了西边疆域似有反军之势。长顾却说,战火还是能免则免。可王家的事,哪是一言道得尽的,那封地西疆的西岐王原就是王子之身,只可惜还未成年就没了母亲。他若能在母乡安稳度日,也未尝不好。
三人又谈几句,终觉得太过沉重了些,便换了话题,饮酒、论风月。
——
——
王府别院驻月阁。
宣于璟在案上作画,画上是一男一女,男子在左,是他自己,阔步而走;而女子在右,是羽洛,翘首牵纸鸢。工笔墨象所表,正是他们初识的场景。
“爷。”闻举敲了门而入,看到案上的画作欲言又止。
“羽洛回来了么?”宣于璟正在做最后的点缀,画中人栩栩如生。一想到羽洛,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这丫头,上次才要禁她的足,刚两天就趁着丫鬟不备,独自溜出府去。幸好他早知道她的性子,派了侍卫暗中保护,要不然,以现在的世道……
“回是回来了。”闻举吞吞吐吐,“不过,根据侍卫回报……”他看了主子一眼,吸了一口气,借着气流,把剩下的字硬挤了回去。
“回报了什么?”宣于璟抬头追问。
“回报——”闻举说,“乔姑娘在仙鹤楼与公良将军碰了面,还……还一起去了城郊。”
“公良长顾?羽洛与他都聊了什么?”宣于璟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我们的人怕公良将军有所察觉,一直不敢跟近,只隐约听到什么兵法、军心的。像是……聊的国事。”闻举看了主子的脸色,越说越轻。
“国事?”这还真是奇了,“那他们又去城郊做什么?”
“这就不知道,城郊空旷,侍卫怕露了勤王府的身份,所以……”
“知道了。你下去吧。”宣于璟手中一紧。
毫笔抖过,墨团乌了画中女子的面庞。
公良长顾!此刻的宣于璟巴不得立马冲到羽洛房中问个清楚,可理智又将他按回座椅之上。
暂且不提羽洛与公良将军只是偶然相识的可能性。
就算是旧识,那公良长顾乃将门之后,其父效忠于大晟一生,而他自身也屡次击退羌夷犯境,义勇可见。
照理说,一个尽心尽力于军治的人,断然没有理由往他勤王府中安插细作。
可是,怕就怕在那一个“忠”字上,如今大晟的主人毕竟是宣于嶙啊!
宣于璟的心中结成了一团乱麻,倘若羽洛真的是细作,那他“无用王爷的面具”不就等于……
可她又为何要帮自己欺瞒御医?
“小洛儿……”宣于璟用笔将画的右半扫成了黑色,“你到底是什么人?本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看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