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
周守郡境内的宝山县。
重兵把守的城门口,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头儿,一手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一手抱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被两个士兵搜身。
见士兵要夺下怀里的六岁女孩搜查,老头儿慌忙作揖道:“军爷行行好,我的大孙女这几日受了风寒,正虚弱着呢,就不必搜她的身了吧。”
老头儿脚下的那个四岁小女孩,抱着一个小木盒,嘴里咬着一根手指,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两个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见她长得玲珑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嫩嫩的小脸蛋,然后对另一个士兵摇摇头,示意不用去搜老头儿怀里的那个大女孩。
负责搜身的那个士兵,对老头儿道:“把你的弓箭和刀留下,上头有令,如今是非常时期,不准带任何武器进城。”
老头儿哀求道:“军爷,俺是个猎户,全仗着这弓箭和刀打点山鸡野兔,养活俺的俩孙女,您二位要是把它们收走了,俺跟俺孙女,可得活活饿死了。”
另一个士兵又看了看那个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睛的四岁小女孩,叹了口气,对搜身士兵道:“算了,放他们过去吧。一个老得都快死的老头儿,能有什么事儿。”
老头儿连不迭拜谢,拉着四岁小女孩儿,慌忙进了城。
周守郡一郡八县,除了眼前的宝山县,已经全部被白巾军攻占了。宝山县之所以能独善其身,是因为跟相临的青阳郡挨得最近,受到了青阳郡驻军的援助。而益州总督派纪平率领的十万大军,如今就驻扎在宝山县附近,以此地为根据地,跟白巾军展开战斗。
老头儿带着小孙女雀儿,抱着李晨,走了七天,才走到离家一百七十多里的宝山县。
进了城门后,老头儿找了一间临街支起的小面摊,拉了条长凳坐下,将怀里的李晨放在大腿上坐稳,又拉着雀儿坐上长凳,对摊主道:“店家,来一碗素面。”
摊主看了看他,道:“你们三个人,一碗够吗?”
“够,够。”老头儿笑了一笑。
摊主便往锅里下面,随口问道:“老丈,看你风尘仆仆的模样,是从哪里来的?”
“太昌县。”老头道。
摊主吃了一惊:“那里可是白巾乱党暴发的源头。你带着俩孙女,能活着逃到这来,可真不容易。”
“是啊。”老头儿感慨万千,“这一路上,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死人,着实骇人。”
摊主唏嘘了一阵,又往锅里多抓了一大把面,打了三个鸡蛋,洒了把葱花儿,起锅后,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端到老头儿的面前,道:“看你和你俩孙女,都面黄肌瘦,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这碗面我不收钱,你们安心吃吧。到了宝山县就安全了,这里有大军驻守,乱党是不敢打过来的。”
老头儿捏了捏扁扁的钱袋,朝摊主感激地笑了笑。
他身上本来藏了一小块碎银,这七天来,已经花得所剩无几了。
所幸的是,在第三天的时候,昏迷不醒的李晨醒了过来,不过这孩子一直病恹恹的,也不说话,好像是受到过什么巨大的惊吓,经常突然露出恐惧的神情,全身阵阵发抖,让人看着心疼。
雀儿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吞了吞口水,眼巴巴地望着老头儿。
老头儿却看着李晨,柔声道:“孩子,这个你喜欢吃吗?”
李晨费力地抬起眼皮,瞟了眼鸡蛋面,露出厌恶的表情。
摊主将油乎乎的手在围巾上搓了搓,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孙女可真够挑剔的,嫌我煮的面不香吗?”
老头儿赶紧解释道:“店家您误会了,我大孙女得了怪病,只要是看到汤汤水水的东西,都会心生厌恶,我不瞒您说,她连水都不肯喝,都是我强行给她灌下去的。可是她喝下去之后,又会吐出来。”
“哦。”摊主露出同情的目光,“这病可真够怪的,人不喝水能行吗?怪不得她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
老头儿苦笑了一声,放下李晨,起身去了旁边的一个卖烧饼的小摊,买了块干巴巴的烧饼。
如今,大量的他县难民涌进宝山县,整个县城里都是人挤人,街上摆满了这种临时性的小摊。
老头儿走回来坐下,将鸡蛋面推到雀儿面前,然后把饼捻碎,喂李晨吃下去。
李晨似是饿得急了,那饼入嘴,嚼都不嚼就拼命往下咽。
店主怕他噎着了,倒了碗白开水递过来。
老头儿接过来想喂他喝,可他却厌恶地推开,只顾着吃饼。
老头儿朝摊主歉意地笑笑,摊主摇头道:“这病得赶紧治啊,不喝水会要人命的。”
雀儿美美地吃着鸡蛋面,里面的三个荷包蛋,她贪心地吃下了两个,才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
她年纪小,吃不了多少东西,一大海碗面几乎没怎么动。老头儿也饿坏了,几乎风卷残云一般,将整碗面吃得一干二净,连滴汤都不剩。末了拿出一块方布,将那枚荷包蛋包好,放到雀儿的手上。
吃饱了饭,原本没精打采的雀儿和李晨,都恢复了精气神。
李晨十分恼怒地抓着脑袋上扎的两根冲天辫,雀儿则调皮地拉扯他身上的那件花衣裳,他被她惹急了,朝她叫道:“不要碰我。”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老头儿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
那摊主惊讶地望着李晨,失声道:“原来他是男孩儿啊!”
老头儿朝摊主嘘了一声,摊主心虚地看了看四周,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头儿便向摊主拜了拜,抱起李晨,拉上雀儿匆匆离开。
……
县城中一家雅致的茶楼上,一间临街的小厢房内,一个白衣胜雪的老者,和一个锦袍中年正在对弈。
厢房内茶香飘飘,一个小婢坐在一角弹着一架七弦琴,琴音清越,正如窗外的寒冬,别有一番冷冽之味。
白衣老者执黑子,下了一棋后,笑道:“苏士考,你身为周守郡的郡主,此刻全郡大乱,你不忙着领兵平贼,却躲在这儿与老朽喝茶下棋,不怕上头怪罪吗?”
锦袍中年苏士考笑道:“石镜公又取笑我了。益州总督庞纲派纪平和张广泰来剿贼,我这个小小的郡主,哪有什么资格上去指手划脚。至于什么军政民务,整个周守郡除了此县外,已经全部沦落,我想管,那些白巾乱党,也不让我去管啊。”
石镜公忍俊不禁:“你啊你,倒总是能为偷懒找借口。”
苏士考叹气道:“唉,这回我是一懒到底了。周守郡暴乱,朝廷责罚下来,顶罪的肯定是我这个倒霉郡主,革职是免不了了。也罢,这官反正是当腻了,以后我也学习镜公您,当个闲云野鹤的散人,图个逍遥自在。”
石镜公道:“别,老朽是个闲人,你可不同。你饱读诗书,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你隐退了,这大凉国的官场,又要污浊几分。”
苏士考苦笑道:“镜公过誉了,士考只是一个书呆子,望着满目疮痍的江山,无力改变什么,只有叹气的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次暴乱,我觉得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让京城里的大人物知道,他们管治下的穷苦百姓,已经对朝廷积累了多么大的怨恨。”
石镜公道:“大凉王朝虽然腐朽,但还没到全面崩溃的地步。而且,这普天之下,能扛得起起义这支大旗的人,还没出现。白巾军的头领陈鹿,只不过是个靠伪道术蒙人的骗子,有点儿小聪明,但是,成不了大气候。”
苏士考笑道:“说起陈鹿,此人还真有点儿本领,招了不少隐世的大粒子师至麾下,替他卖命。”
石镜公冷笑道:“这不是他本领高,而是普天下的粒子师们,对朝廷积怨甚深,现在有机会推翻皇权,不用请就自己主动跑来了。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哪是什么替天下苍生着想。而陈鹿,也只不是过是一个做着皇帝梦的可怜人,可惜能力太差,皇位是轮不到他来坐的。”
苏士考摇头笑道:“镜公此言,让屡屡在陈鹿手下吃败仗的我情以何堪。”
石镜公道:“你是个好官,又不代表你是个好将军。”
苏士考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好歹也算是饱览兵书,虽不擅长骑射,可对于排兵布阵,兵策谋略,也知之一二。”
石镜公笑道:“你还酸上了。你顶多是纸上谈兵,为将为帅,那差得远呢。你就看那张广泰,虽是一介莽夫,大字不识几个,可是人家就会比你带兵,以五千之众,大破三万白巾乱军,斩首过万。而且,他斩首的这些人里,可有不少粒子师啊!他作为先锋部队,没有带任何的铬银兵械,全凭着马刀和长枪,跟粒子师血拼的!”
苏士考一脸的挫败,道:“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石镜公道:“最近关于六岁男孩失踪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苏士考神情严肃起来,点头道:“嗯。周守郡内,突然出现一大批神秘的黑衣人,专门掳掠和杀害六岁左右的男孩,搞得百姓人心惶惶,害怕自己的孩子遇害,便纷纷将男孩扮作女孩,穿上花衣裳,扎上女娃娃的朝天辫,甚至往脸上涂抹胭脂。”
石镜公道:“益州总督庞纲,派纪平老将军带来了十万大军剿贼,可是,驻扎在此地的大军只有两万,还有八万大军,却守着全郡八县的各个关隘要口,形成一个紧密的铁箍,将整个周守郡,围得水泄不通,不准任何人通过,哪怕是朝廷大员!名义是为了防止白巾乱党扩散到相临郡县,实际上的目的,你又可知?”
苏士考眉头一皱:“难道,他们是在防止什么人逃出周守郡。”
石镜公道:“陈鹿虽然号称拥有白巾军二十万,可大多是贩夫走卒之流,别说上战场,连刀怎么拿都都不知道。只要找一员稍微靠谱的大将,领上精兵两万,便足以将乱党杀个片甲不留。纪平年纪虽大,可并不糊涂。他手握重兵,却不急于剿贼,放任周守郡大乱,这其中玄机,你可懂?”
苏士考苦思半晌,摇头道:“士考愚钝,请镜公明示。”
石镜公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天下,不会大乱,可是,大凉国的朝野,很快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大凉国的权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