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事重重回到严家,吃晚饭的时候,舅父忧心忡忡的开口:“虽然如今我还是三品官,但是已经掌握不了什么权利了,我们严家到我这一代算是没落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原本还有廖先生在背后支持,如今廖总统病危,廖先生又领兵在外,怕是很危险。今日里传来线报,廖先生率领三百人被数千军队包围在无名小岛上,援军还有三天才能赶到。”那一刻我心如刀割,那一年我十八岁,第一次意识到,相思入骨,竟如毒。我曾那样的想念他,刻骨,入髓,想念那两年他朝夕相伴的日子,想念每次我哭得时候他突然出现的日子,想他告诉我,我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欺负。可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心欲断魂。“阿城,你也不要怪舅父,舅父老了,什么也做不了,舅父也想要好好的,能够把你们照顾的很好,但是舅父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瞧瞧你舅母,身子越发差了,舅父也断子绝孙,没了富贵绵长的命。上官家族势大,我听说上官家族的少爷长得俊俏,很是喜欢你,数次向我提亲,就想把你娶回去当上官夫人,不知道你意下如何?”舅父的话重重的捶在我心里,我几乎有那么一刹那想要同意。想要屈服这不公的命运,这时候我想起凉格说的话。我如今觉得这旧的一切,腐朽的制度,还有那个老腐儒一样的成百上千的社会的蛀虫,正在侵蚀着帝国的一切,都应该被毁灭,否则帝国的衰亡指日可待。“不,舅父,碧城不想嫁人。”我断然拒绝。“我知道你是害羞,但是现下军阀混战,太后和皇帝陛下都病危,我们颜家的前途未仆,不能耽搁你的姻缘。”舅父好声好气的劝解道。“不,舅父,碧城愿终身不嫁,侍奉在母亲左右。”见我言辞凿凿,舅父勃然大怒。“你莫不是要为廖寒冬守一辈子的活寡,廖寒冬出征在外,之前说是三年能打完,如今第四个年头了,你都十八岁了,还等什么等?”见舅父说到这里,我心里悲从中来,更是有些怨懑。“舅父说话为何如此伤人,我和廖先生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关系,有的也只是师生情谊,我吕碧城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嫁给任何人,也不会嫁给廖先生,我已决意去东都探访新学,原本想要和舅父打个招呼。”“什么,你个女子,不受三纲五常,在家里待嫁,还想着出去抛头露面,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为你的父亲感到羞耻,之前就看不过去你老是跟着廖寒冬出去交际,现在还想单独出去,你不要闺誉了吗?”舅父气的坏破了碗,母亲从佛堂过来,也是指责我。“阿城,你怎么能够不听你舅父的话呢?上官少爷是个良配。”我一时之间只觉得世界都在欺负我,放下碗筷,我逃出了家门。“清明烟雨浓,上巳莺花好。游侣渐凋零,追忆成烦恼。当年拾翠时,共说春光好。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随口吟道,忽然有些什么东西在强烈的召唤我。我什么也没带,就坐了火车,前去了东都。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位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分外和蔼,头发有些微卷,白皙的如同养尊处优的小姐,单是梳着的是富人的发髻。“这位小妹妹怎么独自出来,这晚上冷不冷,姐姐这里有大袄,你且披在身上。”我一听她说,才方觉得穿得有些单薄,心中的怒火平息,果真有些冷。便多谢了这位好心的妇人。“多谢夫人。”“小妹妹,之前上车时候我也曾看见过你,只是听到你吟诵的诗句,觉得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再加上你眉目清妍,让我觉得有种熟人的亲近感,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交。”那妇人开口也是和蔼可亲,为人又客气。我略微有点感动。便轻声细语的回道。“小女没有什么才华,倒是夫人的那位故乡,想来却一定是为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了。”“也算是吧,我这位朋友及笄之年父亲去世,家族衰落下来,跟随着母亲定居了北城舅父严家,你从北城上的车,应该知道北城的严家吧,就是严凤笙大人的外甥女,她的先父是光绪年间进士吕凤歧,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我知道,只是不知道夫人说的是我的哪位姐姐?先父正是吕凤岐,也敢问妇人是谁?”她听到我说了这话,分外吃惊,“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说的是眉生啊,她的才华早就名扬天下。如今正在东都女子公学教习兼东都高等女学堂总教习。我的丈夫是《大公报》的主编。因此,在前年开春,天降大雪,银妆素裹,玉宇琼楼。眉生目睹山海之洁美,发诗人之情思,作《甲戌二月既望青岛喜见春雪爱赋长句就正诗家并乞雅和》四首,寄往全国诗友,回信和答者45人。吕将这些诗编辑出版,名《阳春白雪词》。于是我因此结识她,有时候,我也是听说眉生和康有为、梁启超、赵尔巽、吴郁生、于元芳、黄公渚等人,经常交往,并互有诗词唱答。”我知道这个报纸,《大公报》,是当世最大,最具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报刊。。当得知我就是吕慧茹和吕眉生的妹妹的时候,她很激动。带我回了家,我也就此认识了英敛之,非常风度翩翩的男人。“碧城小姐,久闻大名。你的绝妙文采,让英某赞叹不已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成为本报第一位女编辑啊。”“当然可以,荣幸之至。”我轻轻鞠了一躬。我到《大公报》数月,在报端发表了一些诗词作品,格律谨严,文采斐然,竟然也颇受诗词界前辈的赞许。我又连续撰写关于女子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引起了社会上强烈的反响,我也因此在文坛崭露头角,声誉鹊起。我习惯于在诗文中流露的刚直率真的性情以及横刀立马的气概,深为时人尤其新女性们所向往和倾慕。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来到了东都,也有一些人觉得我怎么能够大方地与男人们交游,唱和诗词,赏玩琴棋,自由出入男性的社交场所,谈笑风生。但是我的心底,只是藏着一个人的影子,在呼唤着,有一日他的归来。又是一天,枫叶红了山头,我们分开的第六个年头,我赤着足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踩过了花园的鹅卵石,跑过了两条街,看着他胡子拉碴的,乱糟糟的头发,一身破旧不堪的军装,还沾染着血,背着一把冲击枪,站在城门前。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吻了他的唇。“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廖寒冬。”从十四岁到二十岁,我等了六年,我发疯的生长,没日没夜的写着文章,在这个男权的帝国社会,我欲使平等自由,得与男子同趋于文明教化之途,同习有用之学,同具强毅之气。只有男女平等才是国家自强之道的根本。我只能试图用我的笔来改变这些观念。凉格活动在最危险的革命边缘,我却只能以我的笔遥相呼应,为其造势。我在等待,等待最后的日期,我在等待我的先生,能够回来,虽然他辜负了三年之期。外交部驻直交涉特派员,太后的画师,曾任清廷内史的缪素筠,乃南城人,擅长书法、绘画,封三品女官。太后时常赐给大臣的字画,上面虽有“太后御笔之宝”的玺印,其实是出自缪素筠的手笔。这位女史当时已经六十三岁的高龄,诗却依然写得行云流水、意蕴天成。且极是正直谦和,剑胆琴心。她也积极倡导平权,对吕碧城极是推崇,曾写诗道:雄辩高谈惊四筵,娥眉崛起一平权。会当屈蠖同伸日,我愿迟生五十年。她激情满怀地表达对吕碧城赞赏,毫不隐讳地表明自己的赞同,只恨自己没能迟生五十年,和碧城一起为女权奔走,一伸抱负。她更写诗赞道:飞将词坛冠众英,天生宿慧启文明。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次年,皇帝与太后先后亡故,一大批人为之惶惶不安,似乎太后一死,国家就失去了主心骨,不知如何办才好。这时却有人填了一阕《百字令》:“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并题太后的画像,登在报上。这是我匿名所作。这也是为了造势。因为,廖寒冬要回来了,六年征战,他成功击退了倭寇,守住了边疆。他马上要回来,这一次要彻底的改革维新。廖寒冬清隽的眉眼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依旧娇俏动人,依旧倾国倾城,如海棠花开的惹人怜爱,错过了六年,她等了自己六年。这六年里,她该是很苦很苦把。他轻轻地吻了下来,肆意温柔,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在说他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