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又是一年中元夜。
此时距矅军攻入京都已过了十年。街上却早已不见当年的萧条。热闹的集市早早便悬挂起精致的彩灯。中元节虽为鬼节,百姓的传统本就是在入夜后在河畔燃放河灯,几年下来,到了这天街上渐渐变成夜市,倒也热闹非常,曜军进京后,一些北方部落也随之南迁,街上更多了些身着兽皮的杂耍卖艺人。今年新帝初登基,京城更是一派繁华景象。
“城上射下一支箭,有封书信落埃尘,拾起报与王爷晓——”锣鼓声乍然而起,一老者字句铿锵的唱起《岳飞传》,人群渐渐被抑扬的唱词吸引,皮影戏的摊子渐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哎呀,都叫你早些出来,你偏就不听,如今看不到了吧!”一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气鼓鼓的冲着身边的黑衣男子说着,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白皙的小脸此刻因生气涨的通红,反而愈加明艳,女子发间挂着时下最流行的簪花,耳畔宝石蓝的蝴蝶耳饰上挂着一颗珍珠大小的通透的血玉,鹅黄的衣衫外罩了一件绣着腾飞仙鹤的轻纱披风,她嘟着嘴,反而带着一番似喜似嗔的娇媚。这女子姓月,单名一个宁字。
黑衣男子闻言,也未生气,顺从的笑着,扶了扶女子有些松散的簪子,“宁儿想看?”
“当然想看,每次出来都带着那些丫鬟婆子的,你好容易来京一趟,还不陪我玩个痛快?”月宁眼睛一瞪,轻哼了一声。
“那便如你愿。”
男子言罢,拉住月宁的腰用力一带飞身蹿上树去,月宁竟也不怕,反而“咯咯”的笑出声来。刚围在二人周围的人见此便轻声议论开来。
“那女子是谁啊,竟也这般大胆?”
“你小点声,我刚刚可看得清楚的很,这二人怕是谦诚山庄的,他们腰间的玉佩上,可都刻着‘言’字——”
“谦诚山庄?”
“谦诚山庄你都不知道?你身上这衣料,这首饰大半可都出自他们的分号。他们庄主言梓谦更是年少才俊武艺非凡,我听我青刀门的亲戚说,去年言庄主和护卫二人回京,路上遇到南山的悍匪,二人竟将那悍匪连窝端了。”男人压低声音对着旁边的妇人解释道。
“那可了不得,朝廷派了多少次兵都无功而返,却被他们二人给解决掉了?”
男人点头称是。
此时月宁坐在树上,双脚摇晃着看着皮影戏,旁边的男子有些宠溺的看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包糕点递给她。
“呀,是山庄郭师傅的桃酥,好久没吃过了。”月宁打开油纸包,看着里面保存完好的酥饼,捡起一块放进嘴里,一下子就眯起了眼睛。男子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翌哥哥你也吃。”月宁说罢,将剩下的半块糕饼放进男子嘴里。
“好吃吧?”
男子本不爱吃甜食,可此刻的嘴里的糕饼却像是一下子甜进了心里,让他不自主的点点头。
月宁嘿嘿一笑,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皮影戏,不再说话。锣鼓声不绝于耳,白色的幕布上两个小人打的正欢,加之摊主浑厚的唱念,周围的男女老幼均不由被这戏吸引,岳飞的小人一个闪身,一刀将那金人将领斩杀,众人纷纷鼓掌呐喊,好不热闹。
“啊——杀人了——”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人尖叫,只见站在戏台右侧的一个中年男子软软的倒下,他身边的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跪倒在他旁边,拼命地喊着“救命”,男子后心插着一柄匕首,伤口处正汩汩的冒出鲜血,男子瞪大着眼睛,张大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只能吐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声音也支离破碎,分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男子周遭的人群瞬间散开,女人们开始尖叫,男人拉着自家的女人拼命地向外跑开。
官兵随即赶到。官兵迅速的将人群和死者隔开,陈帛展穿过人群,站在尸体旁边,目光森然。
黑衣男子拉着月宁站在人群中,目光冷冷的看着那位少年将军,身边的月宁一下子拉住他的手,月宁小巧的手此时紧紧地攥着黑衣男子的衣服,脸色惨白。黑衣男子见状只当是月宁见着死人害怕,“别看了,我们回去。”只得拉着月宁回府。
二人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远远的仍能听到陈帛展急言下令道:“叫人回禀圣上,吏部侍郎项左遇刺。”
风骤起,本高高悬挂的纸灯被吹得破碎不堪,就如这夜,原本的喧嚣与喜庆,终究被这场离奇的死亡打破。
皇宫大殿之内,殿内一片肃静,与京都内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徽宗坐在龙椅上,看着奏折,蒋麟站在下首,而另外几个文官则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越国狼子野心已久,自先帝攻入京都,越明帝死后,越王便从未想过与朕分河而治。这一仗迟早要打。”徽宗将奏折扔在桌上,揉了揉额头。一旁负责服侍的太监,马上将参汤端了过来,放在徽宗面前。
“皇上刚登基不足百日,尚需要休养生息啊,怎可征兵南下?”一文官闻言马上站了出来。
“哼,皇上刚刚登基,必然要给这群南蛮子一些厉害瞧瞧!”蒋麟本就黑面,此番刚从边关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多少带着几分肃杀之气,冷哼之下,让原本滔滔不绝的文官一时间闭了嘴。
“这外忧内患……”本未开口的郑忠此时突然开口,却被外面的通传打断。
“圣上,禁卫军统领陈帛展求见。”
徽宗示意太监传唤陈帛展。
“何事?”
“回禀陛下,户部侍郎项左于闹市被杀。”
“项侍郎近期一直在为边防将士筹措军饷,如今外乱,出了这种事……”
原本喧闹的大殿又重归沉寂,项左的死像是在煮了许久的油锅中滴落的水,原本沉静的朝局,此番因为他的死不知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内,月宁和黑衣男子此时刚刚进门,一五六十岁的婆子便走了过来,“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说这灯会死了人,你们怎么才回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庄主交代啊。”
“有暗一在,你怕什么?”月宁不满的冷哼一声,拉着黑衣男子头也不回的向内走去。
婆子看着月宁离开的背影,不屑的撇了撇嘴,抬高声音说了句:“还不是庄主养在别院的外室!”
学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加之婆子故意抬高声音,月宁听见身子僵了僵。
男子一个闪身一把捏住婆子的脖子,“宁儿本是老管家月伯之女,月伯于庄主有恩,庄主早就答应月伯好好照料宁儿,你怎可如此毁了她女儿家的清白?”
婆子吓的说不出话来,脸也因窒息显出青紫的颜色。
“翌哥哥,算了……”月宁拉着男子的手,目光带着恳求的摇摇头。男子见此不由的心间一软。
“宁儿本是庄主义妹,同我和庄主自小一起长大,若我再听到任何闲言碎语,小心你的狗头!”男子狠狠地将婆子扔在地上,婆子缩着身子,唯唯诺诺的点头,连滚带爬的跑出院子。
月宁拉着暗一走进正屋。屋内并没有人伺候。
“往日他们就是这般待你的?”
月宁笑笑,“庄主能留我在京都别院,命最好的先生教宁儿琴棋书画,宁儿惜福。”
暗一还想问些什么,月宁却俏皮一笑:“翌哥哥,我都有些饿了呢。”
言罢,月宁驾轻就熟的走到火炉旁,将原本有些熄灭的火拨旺,又从屋内的小筐拿出两个红薯和一把栗子,将他们一并扔进火炉中。男子呆呆的看着月宁将栗子烤的噼啪作响,屋内的温暖如同这些年她在身边默默地陪伴。炉火旺盛,烟雾缭绕间,似是恍若隔世。此去经年,经历良多,唯一不变的就是身边的人儿,栗子发出噼啪的响声,屋内渐渐被食物的味道填满,月宁蹲在火炉边的白皙的小脸被炭火照的通红,那双清透的眸子,单纯而贪吃的模样,同当年的那个刻入他心的姑娘一般无二——
谦诚山庄的庄主言梓谦便是王文翀的孙子,本名王子谦。当年王文翀被陈帛展构陷杀害,管家月常逃命般的跑回王家,却只能救出他,为逃过追杀,只能改为母姓,唤为言梓谦。当时的王文翀为皇帝征战四方多年,早已深知功高盖主必有一天会被皇帝怀疑,却不曾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也不曾想过这个将他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竟是他的心腹陈帛展。幸好他早做好退路,暗中开设了谦诚山庄。
当年月常眼见王文翀被陈帛展杀死,本想将真相公诸于众,可当时全军都知王文翀通敌卖国,至此已然无力回天。他与王文翀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情谊,他5岁便随王文翀习武,后来又跟着王文翀南征北讨,几经生死,月常甚至还为王文翀挡过致命的几剑,二人相互扶持,感情更甚亲兄弟,而月常的娘子也是由王文翀出面说合的书香世家的女子,所以当他躲在大帐外目睹事情的经过,几经周折躲过诸多追杀,终于回到王家,可早已回天乏术。
当年月常一家在逃亡的路上也受到杀手的追赶,他眼见刚满三岁的女儿死于他人之手,只能更加仇恨陈帛展。当他带着娘子、言梓谦逃到谦诚山庄山下时,竟遇到奄奄一息的月宁。小小的女孩嘴里只知道喊着:“爹爹宁儿怕……”这句话愈发勾起了月常的愧疚,一路上哪怕是亲见女儿被人一刀致命也没流泪的刚毅男子,此刻竟然哭出声来,抱着女孩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声音应着:“爹爹在……爹爹在……”
女孩在谦诚山庄养了一个多月,终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问她家乡何处,父母何人,她却怎样也答不出,只知自己叫宁儿,当时战乱多年,弃婴本就无数,月宁又年纪尚小。月常的小女儿乳名也唤作宁儿,因此夫妻二人对女孩格外疼惜,甚至也将女孩起名为月宁,以此纪念死去的女儿。
暗一是一个月之后才被带回山庄的。
他本就是言梓谦的暗卫,早就有人告诉暗一,他家是王家的家生子,王家遭难,他的双亲也未能幸免。他本就作为暗卫培养,从未见过父母双亲,性子冷淡,他受过最严苛的暗卫训练,当他习武归来时,本以为能见一见他的生身父母,可等待他的却是父母双双罹难,王家惨遭灭门的消息。得知内幕,他虽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恨陈帛展。
他本就不多话,如此一来也更加消沉,不当值时,他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只是怔怔的坐在桌前看着书。一日,月宁一如往常去书房洒扫,却见暗一也在书房内,可这次,她却没出去,从怀中拿出一小包栗子和两根红薯,旁若无人般的丢到暖炉里烤了起来,香气渐渐弥散开,暗一扭头看向她。月宁却不理会,将碳拨弄的噼啪作响,栗子的壳渐渐爆开,暗一终于开口,用略喑哑的声音说了句:“出去。”
月宁却不动,只是继续翻烤着炉中的食物,然后用铁钩将几个栗子拨入盘中,呵着气,剥开栗子壳,一股脑的丢进嘴里,满意的眯起眼睛笑着。那一天,雪后的阳光格外的足,从窗外射进,照在月宁满是幸福的小脸上,忽然让暗一觉得那几颗栗子真的无比香甜。
“你要不要吃?”月宁笑眯眯的看着暗一,暗一呆愣愣的摇摇头,月宁撇撇嘴,又剥了一颗栗子丢进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我爹爹说你是少庄主的暗卫。”月宁含着栗子,含糊不清的问着,但见暗一依旧怔怔的,颇有些不满的嘟嘟嘴,“连名字都不说,真是小气。”
暗一有些落寞的低下头,自嘲般的笑笑:“我没有名字,只知自己姓王,可如今,怕是连这姓也无法用了。”
“没有名字?”月宁惊讶的叫出声,将装栗子的小碟放在桌上,将手上的灰胡乱的蹭在衣服上,坐到暗一旁边。“怎么会没有名字?哦,我知道了,你们暗卫只有代号,那,你从前叫什么?”
“我?从前?呵……”说罢,暗一脸上又露出了愤恨的神色,整个人都看起来阴沉沉的,本就英气逼人的脸此刻看起来像凝霜一般。
月宁见他如此,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只得懦懦的开口说:“不说便不说嘛……”旋即又蹦蹦跳跳的拿起小碟里的栗子,闷闷的说:“爹爹说,当年捡我回来,我也不知自己的本名,只知自己叫宁儿,所以爹爹才起名唤我月宁。”说罢,眼前一亮,走到暗一面前说,“不然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暗一见她兴致勃勃,也不忍扫了她的兴致。月宁拿起笔,凝思般的咬了咬笔的末端,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翌字。
“可是‘三辅九翌,为世亿龄’的翌?”
“是明天的意思呀,人生在世,有明天就有希望。”
月宁言罢又欢喜的笑了起来,“我知你定是老庄主的家生子,若不能姓王……嗯……我叫月宁,你便叫月翌如何?翌哥哥……呵呵。”月宁呵呵的笑起来,暗一见此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天的屋子,也氤氲着红薯和烤栗子的香气,雪后的阳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也明媚了暗一的心。那一句“翌哥哥”让他彻底沦陷。暗一想,即使寻不回曾经的姓名又如何?从此以后叫月翌又如何?这世间最美的事便是以吾之姓,贯汝之名,可这于他而言是最难的事情,可能这一生他也无法有人称他的妻为王夫人,可又如何呢?月宁却为他做了,仿佛从那一刻,他除了复仇,也有了希望,哪怕为了留住这身边最后的温柔,他也愿倾尽所有。
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月宁一个人的翌哥哥,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冷酷没有情感的暗一,而月宁,也是他唯一的柔软。
“想什么呢?”月宁将烤好的栗子、红薯拨弄到小碗里,放到暗一手上。暗一温和一笑,将栗壳剥开,栗肉放进月宁手心。
“我该回山庄了。”月宁闻言手一抖。“刚刚死的是吏部侍郎,我……”暗一还想继续说什么,话却被月宁打断。
“我不懂你们这些的……”月宁将栗子塞进嘴里,脸上再也不见失落,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暗一,“只要你们早些来陪宁儿就好了。”
暗一点点头,二人对坐,默默剥着栗子和红薯,相对无言。
原本热闹的中元灯会,因户部侍郎之死草草结束。
陈帛展来到偌大的项府,此时项府早已换了一番装扮。原本喜庆的红灯笼红烛,都被撤下换成了白色。项左的夫人此时已回到家中,坐在正屋怔怔的看着门口。项夫人还不到三十,姣好的面容此刻却透着惨白。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项左只有一个夫人,不纳妾,也从不流连烟花之地。陈帛展带兵走进项府时,项夫人呆愣的已然有些疯癫。
“项夫人。”陈帛展轻轻唤了一声,项夫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项夫人?”陈帛展走近又唤了一声,项夫人像是唤醒,眼泪一瞬就落了下来,她想开口,却仿佛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随陈帛展而来的禁卫军见此,不免都有些动容。“项夫人节哀。皇上命我来将项大人之前处理的公文拿回去。”
项夫人闻言点点头,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本就一身缟素,此时扶着丫鬟弱柳扶风般的起身更添了几分婀娜,她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发髻,用帕子擦了擦泪水,向陈帛展俯了俯身,声音哑哑的说:“先夫的公文都在书房,请大人随我来。”
陈帛展随项夫人走进书房,项左的书桌上仍然散乱的铺陈着一些尚未处理的书信和公文。“事出突然,今夜老爷本打算陪我看完花灯便处理公文的,可……哪知道……”项夫人话还未说完,又低低的哭出声来。
“夫人可否将当时的情景再同下官说一次?”
“当时我们在锦香阁刚用过晚膳,出了大门便听到皮影戏开锣,若非我当时拉着他非要看戏,他也不至于被人……那时皮影戏的附近围了许多人,他护着我,我……我看不到究竟是谁下了毒手……”
“夫人可知项大人究竟得罪了何人?”陈帛展边拿起桌上的文书边随口问道。
“老爷向来都有几分木讷,平日里也只跟一些同僚来往,甚少出门。要说得罪了谁……”项夫人顿了顿,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近日为筹措军饷,老爷倒是经常和一些商人有些往来……”
陈帛展闻言点了点头,“夫人节哀,下官定会尽力彻查大人的死因,还大人一个公道。”
项夫人闻言随即跪倒在地上,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请大人一定要还我家老爷一个公道,我与老爷成婚三年,老爷向来宠我疼我,若非,若非怀了老爷的骨肉,我便也随他去了……请大人一定要为民妇做主,早日将那凶手捉拿归案!”说罢项夫人竟狠狠地向陈帛展磕了几个响头,陈帛展见此,赶紧虚扶一把。
“夫人与大人伉俪情深让本官动容,也请夫人保重身体。”陈帛展言罢,命亲卫将书房的书信、公文整理带走,离开项府。
项夫人站在天井中,目送众人离开,轻抚小腹,仰望着圆月,低低念叹了一声:“阿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