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不知道到底够了没够,所有人好像都以为他是在惩罚自己,因了八年前那件事,他们以为他是自责,自责自己害死宸音郡主,大家都在安慰他,说那不是他的错,说他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已经足够了。可分明不是这样。江凌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臣子的礼,朗声道:“臣这一生心系宸音,不会再娶,请陛下恕罪。”皇帝瞪着眼,难以置信:“你难道打算让舅舅绝后,打算让自己一生都无子息!?”江凌固执地说:“臣有个孩子,八年前已经去地下陪他了。就算要怪罪,等臣死后见了父亲,再和他好好解释这一切,想必父亲会谅解。父亲若是真的恼了,那么阿鼻地狱还是刀山火海,臣亦无惧。”皇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负手走了两圈,想着要怎么反驳他的话,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那句“宸音已经死了”,可看了眼江凌的脸色,这话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八年里他们劝过他何止千次万次,但是他不听。他们二人相对无言,殿内的龙涎香还在熏着,江凌做了个更恭敬的礼,低声道:“臣告退。”皇帝还想说点什么,听他这一句,侧目过来,问道:“这就走了?”江凌低着头,背脊弯了些:“今天是她的生辰。”皇帝依旧看着他,静静地回想,已经八年了,当初江凌从战场上回来,说什么也要和宸音郡主冥婚,他自然不想答应,但江凌很固执,他不应,他就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得他答应。他本想着,江凌不过是因为愧疚,这些恩恩怨怨总也要一个方式去做了结,或许再过些日子他的愧疚之心淡了,也就过去了。毕竟是战争,战争本身就有很多身不由己。可是他错了,八年来江凌都在认真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他也曾是上京城里的明亮少年,趁着春花醉人在街头打马而过,惊起一地风华,勾了许多姑娘的芳心,但如今……他比皇帝想的要深情。可这种深情在此时已经成了最大的枷锁,因为宸音已经死了,死人是感受不到活人的深情的。那些执念、那些感情、那些遗憾,烧成纸钱烧成灰都不可能传到宸音郡主的耳中。*江凌告退后,去了白鹭山。他没有回将军府,直接穿着朝服去了墓地,冬日的天不红艳,淡淡的光辉笼罩着半山腰。墓地还是和不久前见过的一样,因为时常有人来,所以坟头附近并没有什么荒草,江凌在墓碑前蹲下,直接用朝服的袖子擦了擦碑面。鼻尖不知怎么有一种淡淡的苦味,也可能是风中枯草萧索的味道,江凌认真地将墓碑上每个字都细细擦过去,比起擦拭自己多年不离身的佩剑更仔细。光滑的墓碑上刻着寥寥几个字,妻,江陆氏之墓。活人和死人的冥婚听着荒唐又不祥,皇帝不允许他风光大办,只能在白鹭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她的衣冠冢。江家所有的族人都葬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字,张了张嘴,开始诉说:“今天,陛下又在试探我,他想替我寻个妻子,也想给江家延续香火。我没答应,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高兴。”“你活着的时候我没做过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你死后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不高兴。”“现在天下太平了,南越已经归降,大和太平了很多年。”“今天是你生辰,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所以空手来了,你会不会怪我。”他一直说着,一直说着,可是方圆之地里没有人回答他。江凌又看了那墓碑好一会儿才施施然站了起来,他伸手抚平自己朝服上的褶子,待它恢复如初,将两手背在身后,对着墓碑后小小的土丘说:“日子虽然很难过,但好歹也过下去了,我还撑得住,没有违背答应你的话。”江凌回忆起,在他第一次上战场以前,陆舜瑶很是担心,怕他出什么事,但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每天祈祷着他能够长命百岁,天天念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他。这种担忧在他挂帅出征前达到顶峰,她的情绪绷到极点,送他走的时候愁眉苦脸好像已经预料到回来的是一具尸体一样。她的目光实在太明显了,江凌只好硬着头皮下马,想给她安慰,不料她反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心镜,“啪”地贴到他胸膛上。“呜呜呜,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把站在周围的将士都吓了一跳。“呜……我不想当寡妇,你可一定要活着,要长命百岁啊——”江凌彼时年纪小,被她这一嗓子嚎地脸色郝红,护心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哇啊——完蛋了我要变成寡妇了,好可怕啊,这是不是就叫做望门寡……”江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捂着她的嘴让她安静下来,江彻的旧部下出来解围。他勉强挂着笑,把护心镜接过塞到江凌的衣内心口处,安抚道:“小郡主,你别太担心了,少将军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他好歹是镇远将军的独子,将军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陆舜瑶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抹眼泪,越抹越多,抽抽噎噎道:“那都是说书人骗人的,叶叔叔你都一把年纪了还相信这鬼神之事……”叶副将:“……”最后,还是他好好安抚了她一番,在众多将士看热闹的眼光中同她道别,翻身上马,率领三军出征。陆舜瑶咬着手帕在喉头跟了半里地,眉眼流转全是难过,说道:“呜呜,叶叔叔你可要答应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凌:“……”江凌那点隐秘的不舍,在陆舜瑶的乌鸦嘴里灰飞烟灭,他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狂奔而去。这些事情仿佛还清楚地发生在昨天,眼前陆舜瑶咬着帕子眼泪汪汪送他出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是江凌知道,她早不在了。她死了,死无全尸,衣物算作活人,一抔黄土埋了一生。疾风刮过,叶子簌簌作响。他站直了身体,最后看一眼墓碑,沉声道:“瑶瑶,生辰快乐。”墓碑冰冰冷冷的,不似姑娘的笑脸。江凌苦笑,负手摇头。风停叶落,天地间寂静地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如今二十八岁。他真惨,答应过她长命百岁,离百岁竟然还有整整七十多年。七十多年漫长无望的余生啊,像永远过不完。“总会过完的。”江凌低声喃喃,“你要等我。”淡红光芒洒落,给他镀了一层明晖,朝服套在身上有些大了,衬的他身姿更加挺拔也更加落寞,他往来时的路大步走了段,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鹭山坟前。那座坟安静地立在那儿,微风吹得小草向一边倒去,如同八年来每次见到的那样,日复一日,经年不变。江凌下山后没有立即回将军府,拐了个身去到山下不远处的如意铺。上京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就算不认识也认得他那身朝服,看他的眼神探究又好奇,三分敬畏七分佩服,在沿街卖花儿的小姑娘见了他,红着脸用帕子遮了唇鼻偷偷地笑。这些江凌统统视而不见,买了份如意糕,付钱后拎在手上往回走。如意糕泛着香甜的气味,粉粉糯糯煞是好看,是上京里有名的吃食,姑娘家都很喜爱。他冷着脸往将军府走去,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偏就是这副不近人情,冷到了骨子里的模样更加夺人心魂。提着糕点都像提着佩剑。没见过宸音郡主的人心里都在想那个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天仙似的人物,能让百炼钢都化成绕指柔。真是好奇极了冷漠戾气的将军柔情万千时,眉眼是不是也漾着比平安河还温柔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