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裴家人说话的时候,罗曼就躲在屏风后头看。
即将成为自己婆母的裴大娘子,在母亲面前拘谨得椅子都没敢坐实。她低眉顺眼的坐在下首,不管母亲说什么,她都紧跟着答‘是’。小心得不像是来议亲的男方,倒像犯了错的下人。
母亲是个慈悲人,见不得她畏缩成这样,亲手奉了杯茶过去:“等后天小定一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往后常来常往,要少些拘束才是。”
裴大娘子倒被吓得不轻。她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看着母亲手里的茶,接也不敢不接也不敢,窘迫得满脸通红,干脆‘扑通’跪了下去:“太太折煞奴家了。”
母亲始料未及,愣了一下才遣人扶她。
裴大娘子却不肯起来,她庄重的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起誓一般道:“太太慈悲,奴家却自知身份。便是祖上积德和太太家攀了亲,奴家也不敢在太太跟前放肆。往后小姐嫁过来,奴家将她当主子待,谁敢对小姐高声一句,奴家和他拼命。”
“曼曼嫁过去便是裴家媳妇,你是她婆母……”
母亲话没说完,裴大娘子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脸色青白得吓人。
边上的裴嬷嬷见了,赶忙笑吟吟的抢过话头,对母亲嗔道:“太太心善,拿咱们当一家人尊重着。可曼曼肯下嫁到裴家,那是天仙下凡。大郎和大郎媳妇就该用心敬重爱护,便是供奉着也不为过。”
“这……”
“这都是份内的。”裴嬷嬷笑看着母亲,满眼都是亲昵:“曼曼那样的人品涵养,断不会不敬公婆、仗势欺人。太太知道裴家的心意就是,不消替他们两口子操心。”
“那倒是!曼曼知礼懂事,不会慢待了你们。”
“夫人这话极是。”裴婆子拍掌大笑:“这样的婆母、儿媳,还怕家里不和气?俊临是个有福的,守着咱们小姐一心读书,三五年也就能奔出来前程。想想以后,多少好!”
“便能奔出来前程,也是托了太太、小姐的福。昨儿个俊临已经在祠堂起誓:这辈子只守着小姐一人,若沾染别人,就叫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就该这样!”裴婆子扶了裴大娘子起来,赞赏道:“虽说俊临为了小姐连命都肯舍了去,可人心易变。有这誓言拘着,他想想报应也不敢乱来。”
罗太太露了笑脸,满屋的人都跟着喜笑颜开。
罗曼在后头挑唇轻笑:瞧瞧这姿态言语,谁能说出来个不好?
裴家人郑重得不能再郑重的表了态,母亲也再没有不放心:“如此,后天一早便来下定吧。过了小定,礼便成了。”
裴大娘子大喜,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罗曼从屏风后转出来,罗太太赶忙拉着女儿的手坐下说话:“除了贫寒点,这裴家也真没挑头了。曼曼能放下尊卑挑中俊临,也当真有胸襟有眼光,母亲放心了。”
“是母亲让我以身相许,谢裴俊临的救命之恩。”
看女儿不似谦虚,罗太太小心的试探道:“俊临做什么事让你不满意了?”
罗曼挽着母亲胳膊,将头靠在母亲肩头上挑剔:“他娘亲小意成那样,他在我跟前也尽是讨巧,这一家哪有骨头?”
“骨头?”罗夫人冷哼一声,伸手推离了罗曼:“你攀崖去捡手镯,是俊临舍命救了你。他昏迷不醒那些天,你怎么不说他没骨头?他断了腿还天天差人给你送书送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没骨头?”
罗夫人越说越生气,到后头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罗曼知道母亲又想起了父亲。当年,父亲便是为救母亲坠崖身亡。裴俊临为救她而坠崖,这品格,自然也被母亲拔升到和父亲一样的高度。
没有实证就说他品性不好,母亲自然容不下!
何况父母一路恩爱,就算父亲去了,念着往事母亲心间也甜。
在她看来,罗家有钱,裴家有姿态,裴俊临还有情有义有才。这门亲,好得不能再好了!
看罗曼低眉垂眼不吭声,罗太太也缓了神色,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的劝道:“要说门第,裴家是低了些。可就是门第低,才能由着你在家里随心所欲。
伯府就是高门大户,那里头磋磨人的阴私手段,你还经得少?曼曼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咱不去高门里受罪,成不?”
罗曼两只手扭着手绢,垂着眼不肯说话。
“俊临十四岁过童生试,是个出息的,咱们家又有的是银子。用不了几年,你就能过得既富又贵。听娘的,别再生事。错过俊临,你再去哪里找肯舍命护你的夫君?”
“娘……”罗曼委委屈屈的抬头,冲母亲可怜巴巴的眨眼睛:“我才十一岁,裴俊临也才十五。这人越大性情越变,咱们再等等行不?”
一听这话,罗太太眉头就皱了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俊临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哭得肝肠寸断急着要和他定亲。如今提上了日程,你又……”
罗太太长叹一声,肃穆着脸等罗曼答话。
那会儿我还没重生,正被裴嬷嬷牵着鼻子走啊!如今心如明镜,可没有实证,罗曼又能说什么呢?她要说自己死而复生,不得将母亲吓坏?
可就此放弃?不甘心啊!
“我一想着要离开母亲,就难受得不行……”
说着话,罗曼眼圈就红了。前世获罪,母亲安排好他们兄妹,便从父亲坠崖的地方一跃而下。
她或许死得圆满,可罗曼每每想起,依旧心如刀割:“我舍不得娘和哥哥妹妹,也不愿意只顾着自己享福,往后半点也帮衬不上你们。”
“不过是小定,要出嫁还得好几年呢。”
罗夫人将女儿搂进怀里,展颜一笑,眼中也都是疼惜:“你过得好,大家才能好。至于你哥,他得靠自己的本事挣前程。你就嫁了王公勋贵,他也不能去攀那裙带关系。”
话说到这儿,便也没了余地。罗曼只得豁然开朗的给母亲赔不是:“倒是我想左了。”
她乖巧和顺的和母亲闲聊,不时逗得母亲开怀。看着母亲的笑脸,她心间也灌满了蜜糖。
时光温暖,罗曼直陪到母亲抄经的时辰才出来。
才走到小花园,大哥罗庭琛又差人来叫。罗曼眉眼舒朗,信步去找哥哥。
进门的时候,大哥正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行囊。看见罗曼,只匆匆瞄了一眼:“这些天我仔细看过了,裴俊临是个君子,可以托付。”
没等罗曼搭话,罗庭琛又道:“原本要等到你小定完再走,谁知夫子要赴文会,点了我陪同。”
罗曼专注的看着眼前的兄长,他如记忆中一样浑身上下透着压抑,骨子里漫着执拗。她那阳光、豁达的兄长随父亲去世而去了。
他守着心魔,一天比一天阴鸷。
罗庭琛被罗曼看得浑身不自在,停了手中的活疑惑的抹了把脸:“我脸上有东西?”
罗曼摇头,正了神色道:“我有大事要和哥哥商量。”
“大事?”罗庭琛放下手中书本,正了神色坐到书桌前又示意罗曼:“坐下说吧。”
罗曼也不客气,坐下后便单刀直入:“我不能嫁给裴俊临。”
罗庭琛眉头紧皱,浑身不解:“听母亲说,是你自己看中了他。”
“对,我以前瞎了眼。”
知道哥哥不解,罗曼便开始细细解释:“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不多,每一样我都亲自收好,时常查看。可那银镯子却突然丢了,遍寻不着。
它一直被锁在箱笼深处,却出现在悬崖半腰显眼的树枝上,还是我独自去庵堂的时候。”
看着哥哥神色凝重,罗曼更笃定哥哥可靠。
她斟酌着用词,尽量客观表达:“我发现镯子,不管不顾去捡也就转念之间,又几乎是才迈步就踩到苔藓往山崖下滑。这么短的时间,即便是守在跟前也不一定来得及救,裴俊临却如天神降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
“是计?”
罗曼不表态,继续分析:“不说坠崖后有多恐慌,就算时间。我看见镯子后四处张望想找帮手,没看见一个人。那他是如何在我坠崖后追上的我?又是如何徒手将飞坠的我推向树干的?
大哥武艺不错,若我坠崖半刻你再跳下,大哥能追上并护住我吗?”
回想着罗曼坠崖处的地形,罗庭琛如何斟酌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若和你从同一处落崖,还晚上至少半刻钟,那只有五成把握能救下你。就是救下来,我也必定重伤。”
罗曼笑看着哥哥,不再说话。
“裴俊临只扭伤了脚,磕肿了头兼昏迷了三天。”罗庭琛眼睛微眯,阴鸷之气暴涨:“他定是先藏在了山腰。”
“若真摔出了毛病,你们断不肯将我许给他啊。他投鼠忌器,只得如此。”
罗曼玩着腰间丝绦,抬了抬眉:“嬷嬷像祖母一样,裴俊临从小就把我捧在手心。他舍命救我,谁会因为他伤得轻了怀疑?这陷阱,算得上天衣无缝。”
“我去找那孙子……”
“他若不认,哥哥要如何,让他再跳一回?若真如此,我们也不用做人了。”
看罗曼胸有成竹的模样,罗庭琛满腹乱窜的恼恨沉了下来:“那怎么办?”
罗曼不玩丝绦了,她直起身认真看着哥哥的眼睛:“这些话只有哥哥你会信,可哥哥做不了我婚事的主。将我要嫁到奴家的事透给伯府吧,让他们去操心。”
罗庭琛从鼻子里哼出嘲讽:“伯府?那位伯爷要认咱们是嫡孙,如何会眼看着咱们在这庵堂边,一住五年?”
“咱们姓罗,身上流的是伯爷的血。想撕掳,撕掳得开吗?我要真嫁到奴家,打的是伯府的脸。即便打脸不疼,他伯府的名声要坏成啥样?
就因为儿子为救儿媳而死,伯府逼得儿媳带子避居也就罢了。如今嫡亲孙女的前程死活都不管,罗家的男男女、女还要不要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