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几时回的钟粹宫,只见张皇后的各种赏赐已经在这儿等着了。几道爽口点心、一把轻罗小扇,还有一个焚香小炉,虽都是些夏日用的小东西,却都是各地上贡的珍品,滟儿的与锦墨的尤为贵重。我与滟儿万分感恩地接下赏赐,待送礼者一走,倒掉的倒掉扔箱底的扔箱底。一则,父母言传身教,我和她对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大兴趣;二则,我们都知道皇后的厉害,她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住在西厢的锦墨可不得了,大敞着门地把赏的东西都搬到亮处来,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嘴里吃着食、手里握着扇、屋里焚着香,惹得好些秀女一脸慕色地围着她,我只是一声冷笑:她在坤宁宫里引起皇上注意,尚不知收敛,死期不远矣。
不到傍晚,锦墨就嚷着肚子疼。在宫里须得宫嫔才有资格请太医看诊,其他人不过听症取药罢了,服侍她的小宫婢如妍忙里忙外取药喂药,如此一直闹到半夜,喝下两帖药,她才消停了下来。一宫的人都被她给闹乏了,到此刻才怨怨地睡下。
四周寂静,我却更加清醒,这一夜我睡得很浅,皇后已经动手了,她小惩锦墨是要警告我们所有人休想在她面前妖媚惑主。
呵——
一声叹息,令我猛然惊醒,侧首一看,窗边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是滟儿。
“怎么还不睡?”我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在她身上,她才惊觉,转脸看向我。月光下的她多了一层朦胧的美感,只是美得有些虚幻,那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我平时很少见到的。
“滟儿,自从进了宫门,就没见你开心笑过。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姐姐说说吗?”我言语温柔,字字句句全是关切,她仍是不语,眉头锁得更深。她一向直爽,鲜少这般犹豫,看来定是大事,我又忙道,“姐姐一向都是帮着你的,不是吗?”
“这次也一样?”她的眼里全是疑虑。
“永远一样,我只有你一个妹妹。”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我不想进宫,不想做宫嫔!”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似从脚下的尘埃里钻出一般。可听在我耳边,却如同炸雷,我知道滟儿从小便与普通的女孩不同,然而我能想到最糟的情形不过是她爱上了其他男子,却不知她想的竟是这个!
“滟儿,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我厉声道。对她,我从未这般严肃。
“知道!”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坚毅,“我若不进宫就不是何家的女儿,所以我才一直不敢说,可入宫的这些天我越来越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困在这个鬼地方,不想每日尔虞我诈、只为与别人争抢一个丈夫!”
她的字字句句敲在我心头,我若不是为了报仇,也不会踏入宫门半步。显然这件事她思虑已久,并不是一时兴起的任性决定,但我绝不允许她这样做,实在愚蠢至极!不仅整个何家会被连累,更会毁掉我!
我急道:“你知道世间有多少女子渴求进宫,期盼飞上枝头富贵荣华吗?更何况皇上一直很疼爱你呀。”
“我不稀罕!我自小出入宫院,看到的都是血腥。”她摇摇头,把手抽了回去,“若他真心爱你,根本无须你费尽心机去争宠!帝王之爱从来没有真心二字!”
我大惊,这句话原是我对她说的,那年她才十岁,脆生生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争抢皇上的喜爱,我告诉她,若要费尽心机才能争来的,就不是真爱,是悲哀!所以我为太子侧妃时,不屑用半点心机手段,只捧出一颗真心事夫,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话本没有错,是我对错了人!
“他值得你这样做吗?”我问。
“他?什么他?”滟儿一脸茫然。
“你的心上人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与我保密。若非有情投意合之人,怎会有如此离经叛道之念。
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看我,怔怔地盯着窗外的月光,“滟儿也祈求能得一人真心,白首到老,只是不知今生能否求得这样的福气。皇上绝不能一心待我,他——”
她突然止住了,我敏锐地感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与过去的我有关,只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罢了。也真难为她了,仅一个人,竟有这样有勇气。我扶上她瘦削的肩头,忽然发现她瘦了许多,很是心疼,我们入宫不过才半个月而已呀。
“你真的决定了?”尽管深知她的脾性,我还是期望此事能有转圜的余地。她若执意如此,我岂能安稳?一旦帮她,我与义父产生间隙再所难免。而她未来的路也未必比宫中轻松,难保她以后不怨恨我。
“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然。我便知此事再无商量的余地,她的性子爽快执拗,决定的事绝无更改。我叹了口气,她却一脸孩子气地笑道:“我还以为会挨骂呢,没想到姐姐不责备我。姐姐,是滟儿不好,又让你操心了。”
“傻瓜,我们是姐妹,说这么见外的话?”我是真心疼爱她的,所以更要为她全盘考虑,“只是这事要容我仔细想想。”
“姐姐肯帮我?”她的眼睛亮亮的,这么大的事她一人扛着定是非常辛苦。
“那也要睡好了有了精神,才能想出怎么帮。”我只能先稳住她,若由着她一人蛮来,结果许会更糟。
“姐姐,你真好,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她把我搂得紧紧的,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是。”
她乖乖躺下,不久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却一直睁着眼睛迎来了天亮,眼见如婳就要来伺候我们早起了,赶紧眯上眼睛睡会儿,却听见东厢一声尖叫——
锦墨死了!
没人知道她是几时死的,还是清晨如妍去给她送药才发现她断了气,众人惊慌,与她同住的秀女早已吓坏,吵着闹着要换屋,钟粹宫顿时乱成一团。滟儿想去看个究竟,被我拉住,这个时候,避得越远越好。
不多时,内官监派人来验,说是暴毙,便按埋葬宫女的方式把锦墨用白布一裹,抬了出去。远远地,我看见她的手从白布里掉了出来,指甲发黑,分明是中毒!
皇后手下的又一个冤魂,如花朵般娇嫩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比当年的我还要年轻。原以为经历过前生的种种与重生的苦痛,我已变得冷血无情没有心肺,不想,皇后比我嗜血残忍,她从来就没有心!
我突的心中一凛:这一次是锦墨,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滟儿?
我急忙把她拉回屋里,“姐姐帮你!你得离开皇宫,必须,马上!”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出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而我,纵然万分艰难,也总有法子活下去的不是?
“姐姐——”她乌黑的大眼睛瞅着我,似乎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我管不了其它了,只问:“我苦思一夜,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你敢试吗?”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敢!”
“滟儿,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了,你要想清楚!”
“就是死,也决不死在宫里!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锦墨,更不要变成张皇后。”滟儿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她原来看得这样透澈,以后断不会怨我帮她的,我便详细说了我的计划,她决绝地点了点头,“也唯有一试了。”
次日,我们照常去给各宫请安,先是皇后的坤宁宫,然后是余淑妃的长宁宫、郑贤妃的承乾宫,来到赵和妃的永和宫时,滟儿瞅准一个端茶的宫婢经过,故意身子一歪朝她撞了过去,一盏茶汤便倒在了她轻薄的襦裙上。我思量过的,赵和妃不饮热茶,所以这盏茶汤只会湿了滟儿的衣裙,断不会烫伤她。
“狗奴才,眼睛长哪去了?”滟儿先声夺人。她待人一向随和,为了显出凶相,昨天还特的练习了多次。
宫人间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宫婢虽心里不服,可深知面前之人她惹不起,只好赤面垂首,隐忍不发。
滟儿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向对方挑衅,誓要挑起对方的怒火,“这衣料可是皇上亲赐的,弄坏了你赔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