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
我猛地抬头,面前过膝高的野草丛和枯树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附近的几棵草歪歪扭扭,有刚被人踩过的痕迹。
「为什么要逃?」我自言自语道,没指望有人能给我答案。
这个村子好像里好像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初秋傍晚的凉风吹过,像有人在摸我的脖颈,草动的声音似鬼在狞笑,昏暗的夜色里,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现场也看了,今晚天黑了感觉要下雨,看来是下不去了,明早赶早下山吧。」苏子彦沉默了一会儿说。
05
那晚雷雨大作,如同一年前换像那晚。
想起那只死鸟和警告,我们心里都泛着不安,苏子彦提出到我的房间住,也算有个照应。
一般雨夜睡觉是件享受的事情,可那晚,我翻了半天身,困急了才抱着枕头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边响起「咚、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苏子彦睡在靠墙的那边。
「你敲啥呢?」半梦半醒中,我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推苏子彦,他却没有反应。
我意识到不对劲,坐起来想看看究竟,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窗边。
一张苍白的鬼脸贴着玻璃,凌乱的长发披散着。在电闪雷鸣中,那个东西仍在叩着窗框下的木板。
「咚、咚、咚。」
「啊——」我抑制不住地大叫一声,苏子彦被惊醒,腾地坐起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指窗户,捂住嘴不敢出声。在苏子彦转过头的一瞬间,它突然伸出双手,疯狂地拍打着玻璃。
屋内我和苏子彦没出息地叫成一团,再定神看向窗外时,已经恢复平静,只剩下暴雨敲窗。
我们不敢动,盯着窗外,又过了一会儿,眼看没有什么事情再发生,刚才的疲惫反扑,便再也抵挡不住困意。
再醒来时,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响和哭声,睁开眼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今天应当是村长和辉子的头七。
领头的女人哭声最为哀戚。
「胜子啊,胜子啊……」
趁声音离得还远,我赶紧叫醒苏子彦,和他躲在像后的后门转角。
哭丧的队伍走到庙前停了下来,乐声短暂停止,有人喊了一声「香炉怎么在外面?」接着哭声也停了下来。
「肯定是张辉家搞得鬼,他们不安好心!」女人喊道,这么听应该村长媳妇。若是不抓住真凶,恐怕他们两家此后几代都会不得安宁。
下一秒,熟悉黄色的袍子飘入视线,是村里的阴阳先生,姓林。他平时就是一个普通村民,但村里人有红白喜事时,他便披上袍子,成了村里阴阳两界的摆渡人。因为他时常出入山神庙,我们和他还算认识。
不知道林叔说了什么,安抚了众人,他们又重新回到庙里。
村长是横死,我们趴在墙边屏住呼吸听,林叔念了几句词,大意是让他安息。村长媳妇按他指示在地上洒了米,又磕了几个头,每磕一个,便有人在敲五声鼓和三声锣。
锣鼓声在不大的庙里回荡。
以至于苏子彦的手机响时,我们第一时间都没有发现。他急忙按断,而我赶紧望向远处的人群。
鼓声盖住了铃声,人群低着头,似乎没有察觉,我刚想松一口气,却看见队伍里一个白衣女人死死盯向我们的方向,露出惊恐的表情,和我目光交汇了一瞬,却又把头低下去。
那个女人看着眼熟,可只要来过庙里的村民,我大多看着眼熟,所以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指给苏子彦看时,她却已经融入队伍,看不清正脸了。
仪式之后,我刚想责备苏子彦不关静音,他却先给我看,是他的师弟打来的,看他没接又发来短信,说有了新消息。
「彦哥,王峰杰,做建材生意的,照片给你发过去了,你看是不?」
我赶紧凑过去,苏子彦点开照片,一脸横肉,一双圆眼透着凶光。
「就是他!」我们同时叫起来。
「怎么查到的?你消息还挺灵嘞!」苏子彦接着问,好不容易来的好消息让我们瞬间鼓舞。
有了他的信息,直接查他和村长生活轨迹的交集,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端倪。
「不是我查到的,」电话那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死了,今天凌晨死的。」
06
我和苏子彦面面相觑。
之前已经消散掉一半的关于未知神灵的恐惧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本以为一切都是他在装神弄鬼,只要抓住王老板是凶手的证据,我就安全了。
可现在他也死了。
「……怎么死的?」苏子彦问。
他问出去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山神的刑罚已经应验两个了,割舌、红衣悬梁、抽搐而亡,剩下的三种死法他领走一个,再剩下的两个我和苏子彦抽签。
「在自己家迷晕了捅死的,有翻东西的痕迹,像劫财。」
我和苏子彦对视一眼,他下意识张了张嘴,眼神中露出一丝诧异。
「舌头还在?」他问道。
「在啊?和舌头有什么关系?」
「穿的什么颜色衣服,附近有没有绳子?」
「黑衬衣,到底怎么了啊?」
「有没有……表情痛苦,口吐白沫之类的。」
「我说了迷晕了,带迷药的手巾就在现场,一刀毙命,很安详。」师弟语气逐渐不耐烦。
「问一下他家在哪。」我小声提醒道。
然后我把别墅区的名字输入地图,点下「导航」。我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地方,就在我们所在的山脚下,离山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我拿给苏子彦看,他点了点头。案发现场离山很近,说不定昨晚的鬼面具就是他本人或他的人。
「好,谢谢,帮大忙了。其他的回去再说,我们在山上,可能有危险,这就往回赶。」
为了不碰到村民,我们选了一条后山人少的小路。但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心里本来就发慌,石阶多处被野草覆盖,我滑倒了几次,崴了脚,但为了逃离这座山,我还是咬牙忍着痛。
「爸爸你看,是凌叔叔和苏叔叔!」突然,一声稚嫩的童声如索命咒一般在身后响起。
我赶紧回头,挑着果篮的村民身旁跟着一个小孩,小孩伸出手指,兴奋地指向我们。
我们虽然对村子是不速之客,但毕竟手里有手机,电脑,还有拼图和漫画书,总有几个小孩子会偷偷跑到庙里去找我们玩。
「抓住他们!今天是大哥的头七,他们来干什么?」
挑果篮的村民放下担子,朝身后招手,又指指我们的方向。
「快跑!」
苏子彦拉着我手腕,奈何我脚崴伤,根本就跑不快,很快就被那几个汉子追上。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领头的问。小孩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在爸爸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呃……我们……」苏子彦犹豫了半天,没憋出话来。
「我看就是你们杀了大哥,现在还想让他的魂魄不安生!」
有几个人看着面熟,我想起应该是在早上的仪式上见过。辉子家现在和村长家水火不容,不会去参加村长家的仪式,那看来他们嘴里的大哥应该就是村长了。
「他是警察,他觉得邓大哥的死有蹊跷才过来调查的!」我指向苏子彦,想用他之前的身份唬住他们。
苏子彦皱着眉头朝我「哎——」了一声,那些人没理会他。
「要真是警察早就拿出证来了,别以为我们傻。有什么蹊跷,调查出了什么,回去和大家伙们说说吧!」
说着,领头的先动手,其他人跟上,不由分说地一人抓我们一条胳膊,押犯人一样把我们又押回了村里。
他们又把我们押回了村子,这次却是在邓家。
07
院里院外很快围了一圈人,我们像待宰的羊一样被捆在院子里动弹不得。
辉子家的送葬队也回来了,但村长家的人没让他们进,只是放了林叔进来。
村长没了,阴阳先生说的话多少还有点分量。
「林叔,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被我们抓回来了!」
我和苏子彦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立场。
「哎哟哟,你们怎么把警察给绑起来了。」没想到林叔愣了一下,皱着眉头一拍手,招呼围观的人给我们松绑。
领头的又搬出了之前「没有警官证」的那套说辞。
「那他也在上面认识人啊,你惹他干啥?再说了,我法事做很顺利,并没有什么力量在打扰,你凭什么说他不想让你家大哥安生?」林叔一顿质问,领头的顿时被挫了气焰。
「那也得等我大侄子回来再说,他一直在出差走不开,今天要回来的。这两个人说大哥的死有蹊跷,我倒要听听有什么蹊跷。」
「邓老二,你把人家放了!你捆着人家,人家怎么调查?」林叔语调突然拔高,吓了我一跳。
不过这下我算是明白了。林叔担心我们把换像的事情说出去。
他天天和山神庙打交道,自然能发现其中之事,但恐怕是收了钱,便一直对着假的山神做法。要是我们告诉众人邓将军像早就被掉包了,被愚弄的村民们饶不了他。
邓老二却不依不饶,坚持要等他山下工作的侄子回来再决定放不放人,于是决定先把我们放在一边,叫人看管。
「我来看着他俩吧,你们汉子去干活。」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村长镇魂仪式中和我们对视的女人。
「你们真是警察?」众人走后,女人小声问道。
我们点点头,她凑到苏子彦面前:「警官大人,我是大强的媳妇,你们能不能查查大强的死啊,我觉得他死得也有蹊跷。」
「为什么这么?」我们顿时来了兴趣。本身大强的死法按传说来说就是「山神杀人事件」的第一案,但我们没找到除此之外能够把他的死和村长、辉子之死串联起的证据。
「他当晚和我说,要去和村长见面,离庙远着嘞,怎么从那摔下去了?」
「他死前见了村长?他们聊了什么?之前查案的时候关于这点村长怎么说?」苏子彦连忙问。
没想到大强媳妇却低下头,手里揉搓着衣角。
「都怪我!自从我家小孩去年溺死后,我家一直受村长的照顾着。我之前想,要是我告诉警察,不显得怀疑人家故意害大强吗?我孩子死了,男人又死了,要是村长给我白眼,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过不下去了啊!」
这我倒有所耳闻,辉子、大强和村长的关系都不错,可现在二选一,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便只能去给村长送葬。
「现在村长也死了,我才想办法偷偷告诉你们的。他真的不会大晚上去那个地方的!」大强媳妇说着红了眼眶,突然又想起什么,小心地嘱咐,「对了,你们就说自己发现了不对,别说是我说的啊,不然村里要骂我是白眼狼的……」
「他走之前还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顾不上身上的麻绳,苏子彦追问。
「他死前一天去过山神庙,回来就不对劲了,脾气怪得很!半夜不睡觉坐在外面不停地抽烟,问他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他也不说,光摇头。」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挖眼、砍手的故事?」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显然知道我说的是辉子和村长的死,叹了口气:「真看不出他们两个平时是这么残暴的人。」
「好,你帮我们松开,你放我们走,我们去查。」
「这……」大强媳妇却又为难起来,「要不你等邓家当家的回来……」
「哎你这人……」我气不打一处来。
可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马上分开,假装刚才的对话不存在。
「翠嫂,你过来一下……哎,他俩绑着呢,跑不了。」
林叔走进小房间,蹲在我们面前掏出一把水果刀。
「你要干什么?」
我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
「嘘。」林叔把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快逃。」
说罢,他三下五除二割断了我们身上的绳子。
「昨晚我就放纸条警告你们,你们偏不听。」林叔说,「警察说村长和辉子因纠纷互杀,没说出个谁对说错,现在村里都在传是因为辉子掌握了村长的把柄。邓家那个小子可不好惹,现在他对警察不服得很,你俩赶紧在他回来前跑。」
「那晚上我们和撞鬼了一样也是您为了吓唬我们?」
「什么撞鬼了啊,」林叔不耐烦道,「快跑吧,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
谢过林叔,我们在半山腰拦了一辆下山的车。车辆和人渐渐多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解脱感,可快要看见山下的砖瓦房时,苏子彦却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说着他掏出两百现金放在副驾,在一个等红灯时大货车挡住车身的时机,让司机停车,不由分说地拉着拉着我跳下车,滚进了坡下的草丛。
「我们不能这么出这座山。」
08
第二天中午,我在本地台看见交通事故的惨烈现场时,不禁后怕。
一辆大货车在市区冲撞了我们之前跳下的那辆轿车,当场起火,轿车司机当场死亡,而货车司机在医院里供出了林叔。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苏子彦。
「我他娘的不知道!」苏子彦关掉电视,懊悔地说。
「我只是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可能是直觉吧,我觉得他的表情不太对,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是他!」
我们思索了半天,觉得林叔想要杀害我们的动机是怕我们已经查出村长和辉子的死与他相关,于是把手中的全都线索,包括换像的事情都告诉警察。
警察却告诉我们,村长和辉子死的那晚,林叔和王老板,都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林叔只交代了自己对王老板的谋杀。
同时,在他的家中,警方搜到了恐吓我们的鬼面具。
我和苏子彦沉默不语地整理着线索。
到底是谁制造了辉子和村长受山神刑罚而死的场景?林叔当晚明明能在山神庙对我们动手,可为什么选择了在山下雇凶杀人的方式?
一个之前没想到过的线索在我脑海中冒出来,我试图抓住,却感觉一片混沌。
只是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座山,这座庙,已经不能再死人了,我们不能死在那。
因为凶手的动机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苏子彦突然抬头:「喻哥,你想想,是不是从来没见过王老板和林叔同时出现?」
我们找到了王老板的女儿,老板的女儿思索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年前让她父亲造像的大师的名字,而那正是林叔的号。
隔日,我们又回到了山神庙。
冷清的庙里,泥像表情诡异地盯着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和这座像相关的人,这次真的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和苏子彦踩着香案掀开神像背后披风,顺着冰凉潮湿的外壁一点一点摸索,一寸一寸地敲着,终于有一块石头传出了不一样的回响。
那是一道暗门,旁边有细小的裂缝,但因当初刻意的做旧工艺,让这些裂缝的存在显得合理。
「在这。」
我叫苏子彦过来,侧身闪出一点空间。
「吱呀」一声,暗门应声打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里面是一颗干枯腐烂的头骨。空洞的眼窝无助又憎恨地望向让它重见天日的陌生人。
旁边的罐子里,装着一团萎缩的深棕色的东西。
我腿一软,摔了下去,趴在地上蹲下来,仿佛要把心脏的都呕出来。
09
后续调查中警方发现,那颗头骨和心脏,正是属于大强溺死的孩子。
听说林叔在等待审判期间,一度沉默不语,可某一天,突然仰天大笑:「你们已经审判不了我了!我已经是神了……」接着一头撞向了监狱的墙壁。
拆除山神庙的那天,又下起了雨,雨水落在石像上,像王老板诉说冤屈的眼泪。
这座庙早就从祈福的神庙变成了祭祀欲望的地狱。
而他只是其中的一颗好用的棋子。他自愿掏了钱,为林叔修了祭坛。至于像为什么造成自己的样子,恐怕当时林叔还想过尸体被发现时指认王老板是幕后主使。
这其中之事村长肯定脱不了干系。最终,村长被判定为林叔的帮凶,在把发现尸体的大强推下悬崖后,又杀了找他对峙的辉子,没想到被反杀,同归于尽。
那天我又见到了辉子的老婆。女人在跪在废墟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邓家胜怎么能这么残忍!当初就是他把辉子扯进这摊造孽的事,杀了他还要用诅咒让他魂魄不得安生!」
等等……
我愣在原地。这种鬼怪异闻,只要有一人知道,很快便会传遍村子,而我曾经问过大强的媳妇,她并不知道山神降罪的传说。
那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做给谁看?原来我们入局并不是偶然,是我一直在先入为主地假定存在这样一个凶手。
「等等,你是说辉子知道那些诅咒吗?」
辉子媳妇点点头。
我又想起照片上案发现场的那几条血迹。
望着面前的残砖破瓦,我看到那个男人望向躺在地上手臂被砍断的罪魁祸首,挣扎着想站起身,却没有力气。
要让人知道山神像有问题。
那两个外来的文化人好像对庙里的破书挺有兴趣。
他想喊,喊不出声,最终,他想起那个传说,爬到香案前,用沾满血迹的手抓住桌面,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
他拔出剪刀,朝角落扔去,腹腔的血喷涌而出。
他颤抖着把铜人放在合适的距离,面朝下,借着已经濒临失去意识的身体的自身重量,倒了下去。
眼球爆裂的声音,人体脱力倒地的声音,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望向辉子的媳妇。
「他是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