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途之人
若是有家可归,又怎会深夜买醉,徘徊街头?
————迷途之人
雪夜,街上的酒馆还亮着灯火。
一月白长裙的女子却自斟自酌,一杯接一杯。
“看,那饮酒的姑娘真是漂亮!”
“嘘,小点声,她可不是个吉利的女人!”
“听闻她本是水华阁新来的琴姬,可前些天被白大人召去作曲,没想到白大人却死了!”
“啧,这样的女子却是如此心狠手辣……”
“这还不算什么,听闻追查不到凶手就把水华阁顶上去了!”
店小二闻言,犹豫几番,还是上前颤声道:“这……这位姑娘……”
她微微抬头,醉眼微醺的看着店小二,道:“什么事?”
店小二为难道:“姑娘,你看天色已晚,小店……小店要打烊了。”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不到亥时,更何况酒馆里其余的客人还坐着不动,她心下了然,微微一笑,抛下酒钱;便摇晃着起身走出酒馆。
店小二还沉浸在她的微微一笑中,就连酒钱也没数。
天空又飘起了雪,衣衫单薄却无家可归。
巷口处,细细的锁链紧紧缠住他的剑,却无法挣脱。黑衣人冷笑一声,用力一扯,伤口再次迸裂,鲜血的腥气刺激了他的感官。
忽的他用力扯回,鲜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滴落,在雪中缀成点点红梅,趁着锁链微松,剑光闪过,黑衣人跌在血水中,溅起的血染湿她的长裙。
他手中紧握的剑“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谁都可以看见他血腥冷漠的一面,可他却不愿她看见。
雪纷纷落下,凛冽的寒风吹起她的发丝,露出她苍白的脸,她缓缓道:“你只过是一个剑客。”
他恍然一惊,接住缓缓倒下的女子,脸上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染红她的衣襟。
客栈里,队士们惊异的看着一向冷漠的琴心背着一女子缓缓走进。
琴心轻轻将水泽芝放在床上,看着客栈老板娘,道:“她……怎么样了?”
老板娘看着他脸上的鲜血,道:“无碍,只是醉了昏睡而已。”
她顿了顿,道:“剑客大人不去处理一下伤口么?女孩子见了可是会害怕的。”
琴心微微颔首,道:“麻烦你了。”
老板娘笑道:“客栈多亏了天道流照顾,这些算不得什么麻烦。今晚她先在我屋里睡下。”
琴心道:“多谢了。”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而空旷,甚至没有一张床,冰冷的地板上堆放着一摞摞厚重的书。
他默立良久,缓缓走进去,倚着一摞书坐下,剑依然紧紧握在他手中,不曾松动。
是夜,灯火全熄。她轻轻推开门,确定人已睡下,从袖中缓缓掏出一把短剑,瞄准他的喉咙,一剑刺下!满目鲜红,她的眸中只有冷漠、怨恨。
琴心忽的惊坐而起,冷汗微微浸湿衣服,他抬头一看,已是清晨了。久违的阳光射进窗子,琴心起身推门,脸上的伤痕似已不再流血了,却微微刺痛。
经过老板娘房间时,透过门缝却见房内无人,被子整齐的叠放在床头,房内似乎还存有淡淡的白莲香。
已经走了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闪过。
他正欲下楼,却见一抹淡蓝身影缓缓经过,带着熟悉的白莲香。
楼下,鸦雀无声,水泽芝一身淡蓝长裙,朴素清丽。她轻挽袖口,为队士们一一盛上米饭以及下饭的咸萝卜。
队士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客栈什么时候来了个如此丽人?
商陆小酌几杯,细细打量着水泽芝,见琴心下来,便收回视线,招呼他到这里坐下。
商陆悄悄凑上去,低声笑道:“味道怎么样?”
琴心不明所以,道:“什么?”
商陆轻笑,低声道:“别装了,看不出来啊,你。”
琴心放下碗筷,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商陆笑道:“就是昨晚啊!你没尝过她的味道么?”
突地琴心握起身旁的剑,一时间满屋寂静,所有人都屏息不敢动,毕竟不是所有人能接下琴心一剑。
可琴心却没什么动作,转身淡淡离开。
商陆手中的酒已洒出,直到琴心离开,他才大叫道:“真是!这家伙!吓得我差点让酒呛死!”说完还不忘夸张的用力咳几下。
他看了看所有人微妙的表情,喝道:“看看看!看什么看?都吃饱了撑的?”然后狠狠的扒了几口米饭。
楼上,水泽芝正静静整理着琴心房里散落的书,见琴心回来,便起身轻轻道:“抱歉,未经你的同意便擅自入房。”
琴心道:“无妨。”
水泽芝道:“这些书,你都会看么?”
琴心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书,淡淡道:“不过使用来睡觉的倚靠。”
他顿了顿,接着道:“刽子手不需要懂太多,只需挥剑杀人。”
水泽芝微微一怔。
琴心放好书,道:“既然无事,不如趁早离开。”然后便欲转身离开。
不料衣角却被轻轻扯住,琴心转身,水泽芝慢慢松开手,轻轻道:“迷途之人。”
琴心道:“嗯?”
她的头垂得更低,道:“若是有家可归,又怎会深夜买醉,徘徊街头?”
琴心微怔,默然半晌才离开。
水泽芝眸中闪过明显的失落。
客栈厨房里,老板娘正和两个姑娘一边说笑一边刷碗择菜。
琴心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进去,进去了却又不知说什么,一时间只能呆站着。
两个姑娘不禁轻笑,道:“还真是青涩!”
老板娘竟也似有意和捉弄琴心,笑道:“剑客大人也想来帮忙么?客栈里忙得就连小猫也想来帮忙呢。”
两个姑娘掩唇轻笑,窃窃低语。
琴心脸颊微红,不自然道:“不知老板娘可否收留水姑娘?”
老板娘笑看着琴心良久,看到琴心面色渐红,才笑道:“当然可以,客栈可是很忙的。”
她抛了条小鱼给一旁的小黑猫,笑道:“你也想来帮忙么?”
两个小姑娘更是低笑,道:“小黑也想出份力呢!”
正当琴心不知所措时,门外商陆正经过,道:“原来你在这。”
琴心又恢复冷漠,淡淡道:“什么事?”
商陆向两个小姑娘打了个口哨,引得两个小姑娘低笑,道:“温大人在前厅议事,所有队士出会,不得延误,否则按违反队中法度处置。”
琴心道:“知道了。”随即跟着商陆去了前厅。
……
前厅,温少辛正襟端坐,沉声道:“据探子打探,近日叛逆分子欲聚集谋事,时间大概在三日后晚间,近期加紧监视周边,发现疑似叛逆分子杀无赦!”
众人齐声应道:“是!”
散会后,温少辛单单留下了商陆及几个核心队士。
温少辛沉声道:“近日琴心接连被袭,你们怎么看?”
几人思忖片刻,心下了然,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温少辛道:“的确如你们所想,队中有叛徒。”
他顿了顿,道:“每个人都有可能,也包括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不是。”
他望向窗外淡淡阳光,怅然道:“或许你们会认为我太在乎琴心,几年前我见到他时,他高绝的剑法就吸引了我,这个时代,需要他……可每当我看到他清澈的眼神,我总会愧疚,他还那么小,却要每日在鲜血中走过,我实在不忍……”
商陆道:“大人放心,各队定会全力查处细作!”
温少辛一敛怅然,正色道:“那么就拜托各位了。”
他转向一名队士,道:“关于水泽芝,你调查的怎样?”
队士递上一份档案,道:“听她的口音不似本地人,大概来自江南。出身普通,只是一个中层商家的女儿,父母死后便一人流落至此,在水华阁卖艺为生。”
温少辛细细看了看档案,道:“密切监视水泽芝,不得松懈。”
队士立即恭声道:“是。”
……
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
多日的疲惫席卷而来,琴心便靠着厚重的书睡下。淡淡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色,浓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薄唇轻抿,眉间还微微蹙起。此时的他似乎真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不是冰冷血腥的刽子手。
水泽芝轻轻为他盖上外衣,看着琴心毫无防备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秀眉。
明明这么小,却已经挥剑杀人了么?
纤指轻轻抚上他微蹙的秀眉,却不料本来安睡的人却突地惊醒,紧接着便拔剑挥向水泽芝。
水泽芝一个猝不及防惊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琴心。
他的眼神冰冷而漠然,仿佛置身枯骨血河中,令人不寒而栗。
身上的衣服滑落,琴心一把接住,道:“这是……”
水泽芝道:“看你睡下,便盖上了外衣,否则会着凉。”
琴心看了看手中还残存余温的外衣,歉然道:“抱歉。”
水泽芝轻轻摇了摇头,道:“你……睡觉时也握着剑么?”
琴心淡淡道:“习惯而已。”
水泽芝微微垂首,习惯么?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他神色漠然的说出这番话来?
琴心见水泽芝跌坐在地,不仅心生愧疚,道:“天气很好……”
水泽芝不解他为何突地话锋一转,道:“嗯?”
琴心道:“不如多去外面走走。”
水泽芝不禁微微一笑,道:“可以么?”
琴心微怔,道:“当然,只要你想。”
水泽芝颔首道:“麻烦你了。”
“叩叩叩”,老板娘轻笑看着两人,水泽芝不禁低下头去,老板娘嘴角的笑意更深,却暗含一丝哀伤。她笑道:“水姑娘,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街角的花店买几盆碗莲么?寒冬没有一丝色彩可真是太单调了。”
水泽芝整理了下长裙,接过钱便匆匆离开了。
莲花要在寒冬培育并不难,只要有足够的水分、温度,所以此时的莲花总是格外昂贵。
莲花上还沾着些许晶莹的水珠,水泽芝轻轻放下碗莲,便欲转身离去。
老板娘看着洁白的莲花,淡淡道:“果然,还是阳光下的白莲最美。”
水泽芝一怔,微诧的看着老板娘,只见老板娘在专心打理白莲,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夜色渐深,商陆倚在窗边饮酒,身旁的姑娘拨弄了几下怀中的琵琶,轻吟浅唱着。
琴心拧干手帕,轻轻擦着脸上的伤痕,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手帕上还染着丝丝血痕。
商陆看着一边重复擦拭的琴心,又望向天边寥寥无几的星光,不禁跟着琵琶声缓缓吟唱起来:“转烛飘蓬一梦归,
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
待月池台空逝水,
荫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楼台月隐,珠帘闲挂。歌声时隐时显,缥缈恍惚,辗转飘零,剑客的生命不正如此么?
人生不正也如风中的蓬草,漂泊不定,身不由己,再美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想要寻找旧日的痕迹,却已物是人非,徒增伤感。上天注定了一生,现实总是与心愿相违,天教凄凉,这是天底下最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