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倾斜,仿佛就打了个呵欠的功夫,白昼越来越短,空气里的凉意也越来越浓,连院里的银杏树叶都掉了一地,等许言轻自发在衣裳里又加了一层内衬时,穆安一行人也要走了。陈父在府内大摆宴席为他们践行,许言轻就蹲在不远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边觥筹交错的陈家三口和沈钺他们,再低下头拿随手捡来的树枝在地上乱画,琢磨自己要用什么理由跟上。陈嫣正在向父母请辞,道临安镇前些日子的来信中说外祖父病重,病榻之上几次三番念叨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盼着再见她一面。然而两地相距甚远,乱世之下又妖邪横生……“恰好穆大哥一行人途径临安,女儿可以同他们一道。”穆安吃人嘴软,在一旁拼命点头:“没错没错,请陈老爷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嫣儿,把她安全送至目的地的。”姚玉儿脸色瞬间变黑,念及他们这两个月衣食住行全仰靠陈家,抿着下唇一句话都没说。许言轻小声嘀咕了句“追妻火葬场”,一边蹲在墙角看戏一边在心里发愁。原作里陈嫣此行并未带任何随侍丫鬟,方才陈父说让她带两个下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也被她拒绝了,所以许言轻得重新想法子让穆安他们带自己一起。她重重地叹气,又一次在心底痛骂“垃圾系统,毁我人生”,然后一抬头,正对上沈钺朝这边看过来的视线。隔着人影许言轻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隐约觉得有点怪异,然而很快那感觉又消失干净,只留下沈钺微弯的眼睛。许言轻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缺乏睡眠而产生了幻觉。她一路愁回自己房间,趴在桌子上拿手指轻点正在她面前大摇大摆散步的某鸟,心里的苦没处诉,便强行寻了个理由,痛斥它没良心。理所当然没等到它的回复,却意外的等来了沈钺。某没良心的麻雀一见沈钺就从窗户飞了出去,沈钺转头看了它一眼,收回视线后又看向许言轻。他没有进来,上半身倚着门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朝她笑了一会儿,问:“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昏黄的光线绕过他的身形铺满半个房间,映出他眸底意味不明的暗色。许言轻万万没想到烦了她这么久的问题如此轻易就解决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咧着嘴傻乐了半晌,瞥见沈钺好笑的表情才猛地抬手捂住了嘴,不住的点头。“想!”她飞快道,生怕沈钺反悔似的。沈钺当然不会反悔,朝许言轻看过来时像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一样,自己也弯了弯眼。唯一不开心的可能就是陈嫣了。沈钺作为名门世家之子,身上自然不缺帮人赎身的钱,是以许言轻走出陈府大门时,已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许言轻刚把那不省心的小麻雀托付给同为丫鬟的小月,转身就对上了陈嫣阴沉不定的脸色,顿时打了个寒颤,十分没骨气的往沈钺背后藏了藏,嬉皮笑脸的给他讲笑话,转头时视线不小心扫过姚玉儿,却见她冷着脸,眼神在自己和沈钺之间转了两圈,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许言轻愣住,心想她已经避嫌到从不和穆安单独说话了,姚玉儿不至于连她一起敌视吧?姚玉儿察觉到她的视线,面无表情的把头转到了旁边,一定睛看见和穆安说话的陈嫣,又厌恶的转了回来。许言轻:……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她暗自琢磨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姚玉儿,穆安则半点没被这三个女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影响到,指着地图说再过两日就能到故鉴了。故鉴?许言轻眼睛一亮,连陈嫣就在穆安旁边也顾不上了,几步凑上去兴奋道:“这么快吗?”穆安看她一眼,偏偏头给她挪出个位置,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因为归元阵一事,他一早其实并不太信任这个人,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许言轻确实没什么坏心眼儿,或许……真如她说得那般是运气好吧!穆安心大的下了结论,转眼瞧见许言轻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不禁笑问:“言轻这么高兴,是在故鉴有朋友?”“没有没有。”许言轻连忙否认,末了又有点不好意思,眨眨眼说:“只是听说故鉴风景好,一直想去看看。”她眯着眼,蠢兮兮地模样看得穆安不由自主也笑了,说这下你可有眼福了。许言轻吐舌,一副对故鉴期待已久的模样……事实上她也真的很期待故鉴之行,只不过不是因为它风景好,而是因为穆安他们就是在故鉴遇上林夭的。林夭作为言情小说里千年难得一遇的男二号,颜值与业务能力齐高,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且从不拘泥于小情小爱,专注个人事业一万年不动摇——不论你在谈情说爱还是勾心斗角,我只想成仙。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敬业。许言轻看书的时候就对这种不恋爱脑、事业心还强的男二情有独钟,待林夭真的成仙之后更觉扬眉吐气,恨不得穿进书里在他头顶写上“男二号之光”几个大字,谁料如今她确实穿书了,却不是为林夭而来。许言轻假模假样的在心里叹了声“世事无常”,眼珠子一转便又高兴起来。那可是林夭诶!全书她最喜欢的角色啊!许言轻努力抿了抿嘴,还是没藏住从喉咙里溢出的傻笑,被穆安看见之后又是一顿调笑,指着她对沈钺说:“看出来这丫头确实是第一次出远门了。”沈钺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只是淡淡的扭头看了他们一眼,明显没把他俩的话听进去,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回家一趟。”话音落地,穆安等人都是一愣,齐齐转头看向沈钺。连许言轻都愣了一下,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抓住。正当她绞尽脑汁思考那是什么的时候,沈钺又开口了:“算时间我离家也有一年了,恰好我父亲下个月五十大寿,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应当的。”穆安连忙点着头对他这一番话表示应和:“老人说逢十大庆,五十又是个好数字,那我们……”他话说到一半儿,突然意识到旁边还跟了个“外祖父想念得紧”的陈家小姐,顿时为难的皱眉,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我们一起回去给沈伯父祝寿”一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沈钺把他的为难看在眼里,见状适时提议:“不然你和玉儿带着陈小姐按原计划走,我和言轻回家给父亲祝寿,待陈小姐安全到家之后,咱们再找地方汇合。”“也只能这样了。”穆安挠了挠后脑勺,勉强认同了这个解决办法:“那你们路上注意……”“我没关系的。”一旁安安静静当背景板的陈嫣突然道。沈钺和穆安一起看过去,只见她腼腆的抿了下唇,语气温柔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待沈钺那边事了,再去我外祖父家。”“你们不嫌弃我累赘,愿意顺路送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怎么好因为我再让你们分开。”她说话慢吞吞的,却不让人觉得烦,甚至要感动于她的体贴。姚玉儿一如往常的看她不顺眼,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穆安则为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法高兴,一连夸了她好几句“姚小姐果真是人美心善”,只有沈钺神色不辩,眼睛垂下来直勾勾的盯着陈嫣,整个人沉默的有些反常。良久,却是上挑着眉眼笑了:“既如此,那就一起吧。”尾音微微上扬,明明该是高兴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却不知为何总有点怪怪的。许言轻奇怪的看他一眼,脑子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连沈钺是何时走到她身边的都没注意,直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头顶——“想什么呢?”沈钺弯腰下来:“这么入神?”他笑吟吟的,整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入许言轻的视野。“没……没什么。”许言轻回过神来,勉强朝他咧了下嘴。沈钺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又在她头顶揉了一下,说:“那走吧。”“去哪儿?”许言轻此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愣愣的仰头看向沈钺,却见他勾起半侧嘴角似是冷笑了一下,说:“去我家。”沈家住在临安,天子脚下,自是繁华非常,许言轻迷迷糊糊跟着他们到了王城,脑子始终乱成一团,一会儿想着原作里没有这一段情节,一会儿想着故鉴和临安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们这一耽误,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碰上林夭,紧接着又想到林夭是屠龙的关键人物,应该不会这么莫名其妙就没了戏份……直到他们站在沈府大门前。沈父沈母眼泪汪汪的把沈钺搂进怀里、不停的念叨着“回来就好”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始终萦绕在她心头的怪异感是为什么——那些数不清的背叛与遗弃不过是在沈钺与穆、姚二人之间产生了隔阂,真正促使沈钺心灰意冷入魔的,则是因为这二人早就知道沈府上下七十六口人,均在沈老爷子五十大寿当天丧命。许言轻心头一凛,下意识想起原著中沈钺得知父母双亡时的情形——“为什么?”沈钺眼眶都红了,却连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一向清亮的音色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沙哑,脸上更多的表情却是茫然:“我知道你们一向不把我的命当命,可你们凭什么也这么对他们?”他坐在地上,声音和姿势一起压得很低,像是累极了,连这短短两句话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姚玉儿语无伦次,拼命抑制住自己语气里的慌乱,尽量平稳道:“大夫不让我们告诉你,你当时伤的很重,大夫说不能让你受刺激,所以我们才……”彼时她和穆安已经得知了沈钺魔龙的身份,虽然心生忌惮,但终究是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于是千方百计想保住他,奈何此时的沈钺已经入了魔障,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那之后呢?”他沉声打断,一双眸子渐渐从黝黑变得血红:“你们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说?是因为我走了就再也没人会替你们挡刀了吗?”他说,语气毫无起伏,远远看过去的目光也没有半点温度。姚玉儿又惊又急,想要靠近沈钺又慑于他的沉默:“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不告诉你是因为……”因为你体内有虎妖内丹,我们担心你会走火入魔。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沈钺抬起头来,似血的眼眸明明已经重新变回黑色,眼尾却有繁复的花纹攀上,一路延伸至太阳穴,又渐渐隐入皮肤之下,最终只在眼角处留下一个极淡的、红色的印记。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从对峙至今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恰恰是这种极端的沉默才最吓人。姚玉儿嘴巴张张合合,终于还是难过的闭上了嘴——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好受点的话。冷风吹着尘土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从今以后,穆、姚二人与沈钺,正邪不两立。时至今日再想起这段情节许言轻仍能感受到沈钺入魔时的绝望,那么厚重而且强烈,几乎要撕裂空间好叫读者和他一起堕入深渊。许言轻瞬间觉得心脏都被揪成了一团。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许言轻挪开视线,看见正规规矩矩向沈家二老行礼的人。“我姓陈,”她颔首自我介绍:“单名一个嫣字。”陈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