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城堡的窗户时,泰拉斯-德阿尼斯公爵醒了过来。他起身走到窗前,拉开掩了一半的布帘,手按在窗口的木框上,看着城堡外的草地。虽然已经是深秋,那里却依然碧绿如茵——在魔法的作用下,这座城堡周围的一切植物都永远保持着它们在春天时的姿态,不会枯萎,不会衰败,公爵似乎都可以看见晶莹的露珠挂在草叶上,摇晃欲坠。冰凉的晨风轻轻吹了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感觉一股寒气灌入胸口,顿时精神一振。
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回到床边穿上衣服,洗漱完毕,穿上一件淡紫色镶金边的长袍,接着从墙边书架上取出一本巨大的书。这是一本法术书,巫师准备魔法所必须之物。它的创造者和首位使用者,乃是家族的远祖,这座城堡的建造者,第一任德阿尼斯公爵。据家谱记载,他是一位大奥术师,在死灵魔法上有非常高的造诣,大厅里就挂着这位巫师的画像,戴灰色尖顶帽的白胡子老头,眼睛半眯着,似乎永远都没睡醒。在画像的左下方,写着一行清晰的小字,那是这个家族的铭语:“只有一位德阿尼斯”。
每一个贵族家族,都有着自己的铭语,大多是一些格言警句,强调勇气忠贞,或者美德信念。“只有一位德阿尼斯”,这便是德阿尼斯家族的铭语。就字面意义来说,它是在表述这个家族的一项古怪规矩:只有继承爵位、城堡和封地之人,才能获得家族姓氏,在此之前则有名无姓——而继承必须以前任死亡为前提。就如现任的德阿尼斯公爵,在二十年前,他仅仅是“泰拉斯”,直到父亲去世,他继承爵位,才有资格被称为“泰拉斯•;德阿尼斯”。而他的儿子,罗诺尔,则必须在他去世之后,才能继承爵位,成为一名真正的“德阿尼斯”。
但这仅仅是字面解释,这句话所真正蕴涵的意思,则远远不仅于此。
公爵将书平放在桌子上,凝视着,淡蓝色封面闪烁冰冷的微光,一个银色的六芒星若隐若现,这是个强力魔法徽记,能够自主辨认碰触者的身份,只有“德阿尼斯”才有资格拥有和使用它。
而德阿尼斯永远只有一位。
他轻轻翻开了书,开始准备今天要使用的魔法。虽然对于今日的德阿尼斯公爵,阿斯卡特拉市税务部长来说,已经遇不上什么需要使用魔法的场合。但对巫师来说,魔法就是力量,魔法就是生命,生命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牢牢把握住,决不可稍有松懈。
这一点已经牢牢铭刻在每一位巫师的血脉和灵魂中。
大约花了近一个小时,他终于将要准备的魔法咒语完全背熟,将所有的施法材料调配好,分门别类放进长袍里缝得密密麻麻的小口袋中。然后长长伸了个懒腰,决定下楼吃早餐。
衫木制成的楼梯踏板和扶栏式样古朴,颜色深黄中泛黑,论年头已经非常久远了,自他记事起似乎便存在于此。公爵稍稍有些发福的身体压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颤音,仿佛随时可能断裂。
楼下是一个大厅,四周没有窗户,光线阴暗,通风也差。墙壁上悬挂着七八只魔法创造出的光球,借此能勉强视物。大厅的正中间放着一张长长的餐桌,铺着洁白餐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丰盛的早点。仆人们已经摆好了餐具,站在一旁。
他皱了皱眉头,不太高兴地问旁边侍立的女仆:“罗诺尔呢?”
看到女仆脸上的神色,不必听到回答,他就知道罗诺尔肯定是又溜出城堡去参加那“邪恶的集会”了。
罗诺尔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头痛的人。或许是因为妻子早死,他又事务繁忙,对这个儿子一向疏于管教,致使罗诺尔结识了一帮邪恶之徒,被引上了邪路——当然,这是他的个人看法,罗诺尔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自己是寻找到了值得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
这个值得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就是实现班恩教会的伟大目标——将费伦大陆上的所有人都纳入班恩的信仰之下,杀死那些拒绝信仰班恩的人。
班恩,曾经是纷争与暴虐之神,和谋杀之神巴尔、死亡之神米尔寇并称为死亡三神。动荡之年中,这三位神祗全部被杀,神职被一个名为希瑞克的盗贼继承,死亡三神的信徒也大都改信希瑞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费伦大陆到处都传说班恩又复活了,并且取得了恐惧这项新的神职,现在他的全名是“恐惧之神班恩”。这位神祗依然强大,而且行事更加谨慎。他已经取代了希维姆重新领导自己的教会,并积极准备向“篡位者”希瑞克复仇,以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神职。公爵对这些传言表面上嗤之以鼻,但他无法忽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近一年来,班恩教会在迅速扩大,很多以前的班恩牧师——动荡之年后曾改信希瑞克——现在脱离了希瑞克教会,重新侍奉他们的旧主人;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死亡或失踪,事后发现都是希瑞克的牧师,他们的尸体上全都烙着三个字“异教徒”,这很显然是班恩教会对希瑞克信徒的警告。
德阿尼斯并不喜欢班恩,但也对希瑞克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两位邪恶神祗的存在都是对费伦和平的巨大威胁。他本人信仰的是魔法女神密斯拉,一位善良的女神。安姆帝国号称“商人领地”,商业贸易极度发达,论富庶程度在费伦大陆首屈一指。一般来说,越富裕的地方巫师越多,安姆帝国本应该盛产巫师才对,因为学习魔法是一件极度耗费金钱的事情,普通人是承担不起的。但由于一个叫做“兜帽巫师”的组织垄断了这个帝国的魔法研究,安姆的巫师数量很少,而且很多巫师都不信仰魔法女神,所以密斯拉的教会在安姆没什么影响力——比如公爵的儿子罗诺尔,虽然也是一名巫师,就不愿信仰密斯拉,而尊奉班恩,似乎还是班恩教会的核心成员。父子之间屡次为此发生激烈争吵,两名优秀的巫师甚至借助火球闪电来增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年轻的罗诺尔在这方面的造诣自然不如父亲,但他咬紧牙关毫不让步,公爵也无可奈何。
信仰往往是一种狂热,没有道理可讲。
公爵叹了口气,独自一人享用早餐。鸡蛋煎得略微有些焦,但他没有感觉出来。可怜的德阿尼斯决定不再为儿子的信仰问题烦恼,转而考虑下午用什么方法去阿斯卡特拉城里,坐马车?还是直接用传送术?
坐马车又慢又累,而且很危险,因为最近野外怪物出没非常频繁,频繁的出奇,公爵是很注重自身安全的。传送术倒是很快捷,而且公爵自然有兜帽巫师颁发的“奥术执照”,不会因为“非法使用奥术能量”被抓起来——事实上,也没人敢逮捕他。但传送术是一种比较危险的魔法,一般而言不用为妙。
严格而论,传送术虽然快捷,却并不算好的传送方法。因为它对施法者的定位能力要求很高,一旦出现差错,不但无法到达预定地点,可能还会有生命危险。所谓生命危险,比如说,一名巫师本打算传送到一个港口,结果定位失误,落到了十八英里外的海上,而且他还不会游泳。
公爵会游泳,而且他也不担心会传送到海里。他对阿斯卡特拉太熟悉了,定位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但他不能保证他将要传送的位置上没有站着一个人——或者一只狗。很久以前,还是他刚刚掌握传送术的时候,就闹过这个笑话。那一次,他成功地将自己从城堡传送到阿斯卡特拉城中心,沃金漫步商场的一个角落,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如果当时没有一只凶猛的大狗在那个角落躺着晒太阳,而公爵又恰好踩在它身上的话。接下来全商场的人都有幸欣赏到了如下一幕:著名的德阿尼斯公爵狼狈不堪地四处奔逃,一只暗黄色的大狗在后面狂吠着穷追不舍。
德阿尼斯用力摇了摇头,脑子里短暂地晕眩了几秒,这个很不美好的回忆也就顺利地被摇晃掉了。他继续一边对付那份有些焦的鸡蛋,一边慢慢思考。当鸡蛋和面包都完全从盘子里消失的时候,他还没有作出决定,但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早安,父亲。”
※※※
“尊敬的父亲”,罗诺尔挥手让仆人全部下去,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他和公爵两个人,然后他优雅地弯了弯腰,“你对我昨晚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了?”
公爵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抹抹嘴巴然后站了起来。“罗诺尔,我并不喜欢希瑞克,但我也不愿意为你的那位黑暗君主效力。”
“父亲大人,我想你误会了。”罗诺尔依然彬彬有礼地微笑。两位衣饰华丽的贵族隔着两米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看上去不像是父子之间在家里谈话,而更像是两国使者在谈判桌前商谈签约事宜。
“我并没有让你为我的黑暗君主效力——虽然我很希望如此,尊敬的父亲,我只是希望你能建议评议会通过一项禁止希瑞克信仰的法案而已。”
公爵皱了皱眉头:“首先,我并不是评议会成员,也没有权力建议评议会通过此项法案;其次,我也不赞成以法案的形式禁止某一位神祗的信仰——即使他是一位邪神。”
“父亲大人,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评议会成员——”罗诺尔拖长了声音说,“但作为你的儿子,我注意到:每次你去阿斯卡特拉城中办事的时间,和评议会颁布新法案的时间往往都很契合,所以我不能不有一些奇怪的联想……”
公爵哼了一声,没有打断他的话。罗诺尔露出微笑,继续说服。
“好的,父亲,我们就先假设——只是假设——你不是评议会成员之一,但以德阿尼斯家族在安姆的影响力,以你阿斯卡特拉税务部长的身份,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说服评议会考虑这个提案的。而且,据我所知,你信仰的那位魔法女神,似乎对希瑞克也非常厌恶吧。”
“确实如此”,公爵承认,“这一切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我知道你的真正目的,罗诺尔。禁止希瑞克信仰,也许确实会取悦我的女神,但真正的获益者,是你那位黑暗君主。”
“或许是这样,我亲爱的父亲,但可以同时取悦两位神祗,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公爵看了看他的儿子,坚定地摇了摇头:“罗诺尔,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做任何可以为你那位黑暗君主提供方便的事情的。”
罗诺尔恼怒地瞪着公爵。父子两个人对视着,空气和时间似乎都凝固了,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这种情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仆人们早就习惯了,没有谁会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除非他觉得身上实在太冷,想挨上一枚火球暖和暖和。
最后,罗诺尔耸了耸肩,转身离开大厅,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重,厚厚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身来,看着他的父亲,然后弯腰一躬。
“父亲,今天天气不错,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