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到了东华门外,曹慵扶我下来,只是一眼,那现出的场景便将我晃得有些惴惴。
赵匡胤自是不用说,一身玄青色长袍挺身而立,腰间依旧是那块流云百福的羊脂玉佩,镇定目光对着我竟有些盈盈渺渺的温柔;而他身旁,则是昨日才见过的赵光义,也是衣着长袍,颜色却是比赵匡胤潋滟些的宝蓝,他看着我,目光炯炯,却似食人一般的凌冽。而在这两个貌若天人的男子后侧,乃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容颜,比之赵匡胤年长一些,上唇处留有半寸长的髭须,身形较为宽厚,容貌也平和,只是对我的眼神,藏了些许的愠怒与蔑视。许是我多心,也不知怎的能从他这样一幅可亲相貌上看出那些情绪来,只当自己眼睛有些花,心态,也不是那么的正经八百。
心中猜度着,这副形容,又年近半百,合该是我大宋朝的第一宰相,兼任门下侍郞,平章事与集贤殿大学士的赵普赵大人。
果不其然,待我初初向赵匡胤和赵光义行了礼,他已是双手作揖向我鞠躬道:“微臣赵普见过臻妃娘娘。”
我亦是微微笑着福身回礼。
如此客气完毕,曹慵上前一步立于赵匡胤的面前,道:“夫人已至,将军是否这就启程?”
我楞了一下,将军?忽忆起皎月说过赵匡胤登基之前任的是周朝的殿前都点检,麾下禁军皆尊称他一声赵将军,如此,他应是为了避嫌天子身份,特特找个名称来替代的。理顺这层关系,脸上初初现出的那丁点诧然也就自己消隐了去。
赵匡胤对着曹慵点点头,曹慵抬手微微扬了扬,他后侧那两辆停了半晌都没甚动静的马车忽的晃悠着朝前驶来。
人还没有反应,就被赵匡胤拽着上了那辆最先迎来的马车之上。
怔怔间,听得隔窗外一声脆响,马儿嘶喊几下,已是飞驰出去。
这厢我怔完以后,又有些呆,呆过片刻,便是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了一会儿,眼见那个对面坐着的人仍是没有一丝动弹,于是终于泄气,有些怅然若失的掀开窗上的帘子向外望去。
传闻东京城内繁华,果然是相当的繁华啊。
而东华门外,又是这城内生意最最繁荣的地方。因的大内禁中在此买卖,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凡饮食,时令瓜果,各式海鲜,牛羊野味,金玉珍玩衣装等,应有尽有。我看的目不暇接,比之宫苑内那呆沉死板的气氛,这里人言嘈杂的市井之气却显然更符合我现下的心性。
如此,合该我好好的逛一逛这喜闹之地。
心意一涌上来,便觉得立不可等,但瞥眼看了一眼赵匡胤,又觉得自己实在张不开口,扭捏之间,竟生生把那窗帘子给扯下了一半。
撕扯声引来了赵匡胤的注意,他蹙眉看了一眼已然被我抓在手里半块锦料,又侧身避开了那忽然穿透的一道光线,方才对着我道:“你是——打算要从这里跳下去的么?”
我忙的摆摆手,正欲解释,不想他又接着一句:“还是,你觉得闷了,要下去走走?”
唔,倒不失为一个能够体察民心的好皇帝。
我点点头。
他自顾想了想,朝前喊了一声:“曹慵。”
前面驾车的曹慵闻声便立刻勒了马缰,停下车来,掀开半扇遮帘探头进来对着赵匡胤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赵匡胤点点头,淡然说道:“你且先与他二人在会仙楼里候着——”又想了想,接着道:“怕是一时半会我也赶不来,你们便不必拘泥于那里等着,如此,酉时再于会仙楼内相见,此前就各自为伴去游乐吧。”
曹慵楞了一瞬,才道:“小的明白。”
我干干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赵匡胤,半晌,才看见他把头对着我道:“容我想想,你是要在这车上耽搁到几时?”
似一记闷棍清晰打在我脑门之上,回神后,才朝着他讪笑道:“官家——夫君的意思,是我可以在这里游玩了?”
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立刻二话不说就先他一步跳下了马车,步子矫健之态势连我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全不若在宫内那个缠绵病榻举止纤弱的模样,什么时候——我竟不知自己还有这两下子的?
但显然这一跳,我自己感到有些意外,赵匡胤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因在宫里病了许久,又得皎月绿湄她们人前人后的照料,是以我现在的形容,都端的特特似一个真正的宫妃,私下里也从未计较,以为我生来就是这样。却不想,今日刚一出宫,就见了自己这样怪诞的一面,且这怪诞别人还不觉着奇怪,想来让人觉得非常受伤。
然这受伤的情绪在赵匡胤一把拉住我的手之后又即刻变成了受惊。
我思量,他莫不是今晨祭祀祭的被那些个祖宗魂魄给叨扰的变了性,怎地一丝半点都没了在宫里对我的形容,眼里绵延了柔情蜜意不说,这手上的动作,也真真做的有些太不合时宜。虽说,虽说我大宋朝民风淳朴,天子脚下,百姓又所多见识广博,可他这样,也委实有些过头了吧?
遂屏息凝神,心中较量了好一番,才不动声色将他握着的那只手往外挣了挣,本想着让他觉察到我的一丝不愿姑且放手的,却没想的自己这一挣,却惹得他整个人都朝我靠了过来,嘴唇将将埋在我的耳朵后淡淡道:“若是不想在这大街上被人看了笑话,最好乖乖的跟着我走,不然,以你那丁点认路的本事,我怕绕到天黑,都从这行街里绕不出去。”
我心下吃了一惊,原是,原是我是个路痴么?
于是也再不计较,索性我是他的妃子,连孩子都曾有过,不过是少了那点记忆,如今被他牵个手,也算不得什么逾越的事情。
曹慵退至一旁,复又上了马车挥鞭而行。车子渐行渐远,我看的有些呆,冷不防耳后又传来那个沉敦温厚的声音:“夫人自打今天出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是我这个夫君做的不太称职么?”又不等我转身,捏着我的那只手猛地向后一拽,我堪堪斜着歪在了他的肩上。
心里狠狠哆嗦一下,面上却端了一个得体的笑:“夫君错怪了,我是瞧着这行街里的吃食不错,喏,你看那个——”手指着左前方的一家蜜煎雕花:“香气宜人,形状又妙,真真想着买来尝一尝呢。”
赵匡胤却是看也没看,只对着我道:“从前只是以为这失魂症,教你变了性子,却没想着,如今连口味都一股脑儿的变了。既是喜欢吃甜的,那宫里蜜煎局制的也断然不差,怎的就没见你哪次吃席的时候动一动的?”
我也没思量,答非所问:“自我患病以来,与夫君一起吃过的席,笼统也就去年除夕那次,你又怎知我私下没有多少次差人去过蜜煎局里领些新鲜的吃食?”
话毕,自己觉得稍稍有些欠妥,又加了一句:“不过是有时觉得口淡罢了,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贪吃。”
他本来还有些怔怔,听到我最后那句,却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既明朗又好看,更比那头顶的骄阳还要灿烂。
笑过之后,便一言不发,领着我直直走向了那个叫卖蜜煎雕花的铺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