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幽州城。他觉得自己走了好久,整个人累到一点力气都没有,吃力地扛着迷彩装备包,装扮却和周围的人无异,他也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突兀和怪异了,耳边嗡嗡的声音像雷鸣,微寒的风吹在他发烫的额头上,他全身却冷得发抖,街上的人声让他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他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抱怨:“老子怎么会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季长安拉住一个路人问:“哥们儿,这里哪有医院啊?”
“医院?你是说医馆吧?前面就有一家,就在霏云阁前面,你跟着人往那边走就好了,现在应该还没关门。”路人回道。
季长安就照他的话跟着人流的方向走,稍微清醒一下头脑才看清旁边的人们,按理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街上不应该还有这么多人的,看样子也不像是什么节日,而且周围看起来几乎都是男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行色匆匆地往一个方向跑,很兴奋的样子。
他跟着别人走,很快就被挤在了人流里,前方突然响起了三下锣声,周围的人就更激动了,拼了命地往前奔,吵嚷着“花魁到了!”“霏云阁的新花魁出来了!”“快去看啊!”“银子都准备好了!”……他不得不被人挤着推着前进。
人群都汇聚在一栋灯火通明的高阁下,将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季长安头疼欲裂想挤出去,却未能成功,眼前的灯火变得缭乱,繁杂的色彩在他眼前摇晃,耳边除了男子们的呼喊声还有尖细如莺歌的女子娇嗲话语声。他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甚至想放弃支撑了,任人推搡着。他勉强地站在人群里却完全没有方向感了,觉得自己像是迷了路,他开口说话,喉咙里的热气往外涌,“这是什么地方?”
旁边人回道:“兄弟你是糊涂了吧?整个幽州城哪个男子不认识这里?这是霏云阁啊!”
他问:“霏云阁……是什么地方?”
“哈哈!连霏云阁都不知道?还是个男人吗?这霏云阁就是全幽州城最大的青楼啊!……啊!花魁出来了!揭面纱了!快看快看!”周围吵闹声一片。
“青楼?妓院?”他混乱的脑海里闪过这条讯息,瞬间有气力了,本能地变得有点亢奋,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在喧闹声中,他朦胧迷乱的视线开始聚焦,最终与周围所有人一样目光往上聚集,在上二楼的楼梯上,他看到一张脸,一张无论是谁看了第一眼就无法不去看第二眼的面容。
在所有人仰着头观赏她惊艳的容颜时,楼下大堂中央的霏云阁阁主阑姑喜笑颜开,与楼上人对望了一下,乐滋滋地对满堂的男子说:“各位恩客,欢迎光顾我霏云阁!今年我们霏云阁的新花魁呢就是楼上的这位千方若千姑娘!怎么样?是不是美若天仙呢?这可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啊!那此刻各位恩客就可以开始竞价了!谁肯出最多的银子呢,今夜就能与方若姑娘共度良宵……”
她眉目含笑,将妩媚风情演绎地尽致淋漓,勾人心魄的目光俯瞰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她在这些贪婪丑恶的面容中寻找她的猎物。
她轻声问:“找到老熟人了吗?”
所谓的“千方若”其实是南珂昭明公主嘉宁,未央被送往幽州之后她就也潜到了幽州城,亲自将一众细作部署在这城里,其中一个就是她自己。这霏云阁其实是罗云门在幽州城设的一个情报搜集点,这里是最有名的青楼,也是汇聚了最多北梁权贵的地方,在这里窃取的情报之真之多甚至远远超过在朝堂上直接探听的。南珂的边关军力部署图被盗,是荀韶陵所为,而他能偷得完全是因为当时边关军力部署图从罗云门调到了兵部他才能得手,罗云门怀疑在兵部有他的内应,之后也的确揪出了一批万朝宗的细作,罗云门用尽各种酷刑手段逼供了他们半个多月,他们宁愿想尽办法自尽也不愿吐露一个字,直到后来一个细作在南珂娶的妻子被罗云门找到,他们以她的性命相逼,只剩一口气的哪个细作才被撬开了嘴,供出兵部其中王侍郎的名字,而王侍郎已经在事出之前就已经辞官了,罗云门查到他一家人用假身份出关的记录,所以怀疑他已经逃来了北梁幽州城来寻求万朝宗的庇护。嘉宁来幽州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找到王侍郎。
莫离低声回道:“还没有……公主,这样抛头露面很不好吧?其实可以让阑姑安排别人的……”
她说:“不要叫错了,现在我是霏云阁的花魁千方若,你是与我一起卖身进来的丫鬟,顶多叫一声小姐。这事我就是想亲自做,我总得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而且……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公……不,小姐啊,你的身份可是……这是云和泥的差别啊……”莫离说。
她浅笑:“做云在天上飘久了也会累,做一下泥也未尝不妥。”她的目光继续在楼下攒动的人群中搜寻,竞价已经喊到了五千两白银,这么多男子愿为她掷千金,他们是她的猎物,她也是他们的猎物。
她的笑中有了几丝鄙夷,那分傲气是怎么都无法完全掩藏的。但是她的笑戛然而止了,傲气变成了蔑视和仇恨,因为她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也看着她,他的目光直白而炙热,有一种单纯的痴迷,真是奇怪他竟然也会这样看自己,他从来不会这样看自己的,记忆中的他总是那么风轻云淡,温柔而深沉,在乐音坊静默地谱曲,在御花园内吹埙,在荷花池边凝望着水里她的倒影……她十六岁那年回宫,第一次见他,他向自己行礼,却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人连行礼都不感觉卑躬屈膝,他说:“公主殿下,我是吴子陵,能指点殿下吹埙,是在下的荣幸。”然后在这后来的八年里,他成了她复杂世界里唯一纯净的所在,她在外有嗜血的剑锋,回到宫里见到他就是小女子的纯情,她在朝堂指点江山,却被他一句“你真美”湿润了眼睛。她在宫里生活的时间总共算起来并不是很多,然而几乎大半的记忆里都有他。
“小姐!你看到了?荀韶陵啊……”莫离也看到了,快速地移开视线,虽然很震惊,但面上保持冷静,“被他撞见了,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完了?要不要叫人出来对付他?”
嘉宁回应她一句:“稳住。”她依然风情万种地笑着,目光与他对视,缓缓迈开莲花金步,在众人的惊呼下往下走。他受她的目光的牵引,也渐渐往楼梯靠近,眼睛一直与她对视,已经没有了身体的知觉,像游魂一样向她飘去。
她抬手让手臂上挽的长纱垂下去,如同橄榄枝投向他,带有清香的柔纱拂过他的脸,他下意识地抓住,听到她问自己:“那你呢?你愿意出多少?”
他耳边依旧雷声轰鸣,仿佛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他回答:“我的所有。”
“包括你的性命在内吗?”声音是化骨柔情,每一字却都是冰冷的杀意。
大脑的晕眩让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他回答:“是的,你想要就给你。”
她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看了八年的人陌生了,记忆中他眼里的深沉都变成了真诚,那些她痛恨着的阴狠和狡猾都不复存在一般。她说:“那就是你了,来吧。”
他就成了这一堂恩客中的幸运儿,在别人的抗议声中,被她的长纱牵引着,如游魂一样往楼上飘去。
阑姑还喊着:“还没给银子呢!这怎么能行!”莫离拦住了她。
上了楼,进入房内,门一下合上了。
在这个香艳色调的屋子里,他的头脑被迷离的烛光映射得更加晕眩,有点无力支撑,半靠在了门上,手里还拉着她的长纱。
电光火石之间,诱惑柔情的气氛立刻变了,她的另一只手上不知从哪拿到一把剑,冷厉万分地说:“我说过我要亲手杀了你!谢谢你来送死!”
他没有躲闪,只是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此刻的他早已没有理智去分辨危险了。长剑向他刺来,他也忘记了害怕,看她盛满绝情的眼眶红了,于是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双眼睛。他手绕了一圈她的长纱,稍微用力一拉,她的身体失去平衡,脚步失稳,剑锋也偏了,在他愈加温柔的目光中向他扑去,剑锋没有刺进他的咽喉,而是刺到了门上,她直接扑到他怀里,紧贴他火热的胸膛。他滚烫的额头贴在她脸上,双臂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是不是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伤害了你?如果是我,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彻底僵硬如死人,这是她第一次被他这样紧紧拥抱,也是第一次与人这么亲密。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恨眼前这个人,恨他骗了自己整整八年,可是她现在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会在他面前情生意动,还觉得他明显是谎言的话很真诚。
嘉宁无力地捶了他一下,泪流满面,她说:“我恨你!”
他眼里已迷离,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眼里的情意,身体的难受化为了意乱情迷,“那可不行……”他闭上眼睛亲吻她脸上的泪水亲吻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