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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散尽,月沉西
薄雾散尽,月沉西

(一)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他带回来一个姑娘。那姑娘叫阮清清,十八岁,

眉眼间有几分像我,或者说,像很多年前尚未嫁入沈家、眼里还盛着星子的林晚秋。

那时我穿月白旗袍,站在沈家老宅的玉兰树下,风一吹,裙摆扫过青石缝里的青苔,

连笑都带着未被世事磨过的软。可阮清清比那时的我更鲜活,饱满的唇瓣是初绽的蔷薇,

沾着春日的露水,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跳动着耀眼的青春——那是再名贵的胭脂水粉,

再精心打理的妆容,也堆砌不出的光彩。他们进门时,我正在二楼的窗前修剪一盆晚香玉。

白色的花瓣边缘已见了些许枯黄,指尖捏着的银质剪刀,刃口还亮得晃眼,

却剪不断那日渐凋敝的颓势,如同我这七年里,日渐失色的容颜与心。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响,接着是女子娇脆的笑语,再然后,

是沈砚那声我许久未曾听过的、带着纵容的低应,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一下,

就刺破了这栋宅子维持了七年的死寂空气。我放下剪刀,指尖冰凉得发僵。

透过蒙着薄尘的窗玻璃往下看,沈砚正绅士地为阮清清拉开车门,

她的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臂弯,鹅黄色的洋裙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晃着,像一团刺眼的光,

照得人眼睛发涩。他的西装依旧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身形挺拔,矜贵得像云端上的人,

可看向阮清清的眼神,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带着慵懒的温柔。七年婚姻,

这座用金钱和体面筑成的华丽牢笼,早已磨平了我所有的棱角与期待。

心口那点刚冒出来的、微弱的涩意,还没来得及往四肢百骸蔓延,

就被更深的、早已成了惯性的麻木覆盖。我甚至能平静地想,哦,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下楼时,他们正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阮清清好奇地四下打量,

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名贵画作,掠过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叹,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成为主人的试探。沈砚站在她身侧,目光原本随意地落在她发顶,

直到听见我的脚步声,才缓缓抬眼看过来。那一瞥,很淡,淡得像看一件摆在角落的摆设,

像看端茶送水的佣人,甚至,像看一团碍眼的空气。没有惊讶,没有愧疚,

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收拾一下,你搬去西边的偏房。”他开口,

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主院,给清清住。”阮清清闻言,立刻往沈砚身边靠了靠,

声音软糯得像浸了蜜:“砚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姐姐她……”话没说完,

却怯生生地看向我,那双像极了我的眼睛里,闪烁着我早已失去的、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连眼底的笑意,都藏着炫耀。我垂着眼,看着自己鞋尖上沾着的一小粒灰尘,

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质问“为什么”,没有掉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七年了,

我早已学会如何在他面前,做一个合格的、没有声音、没有情绪的影子,不吵不闹,

不惹他烦。转身往楼上走时,脚步却莫名虚浮了一下。

一阵熟悉的、绞紧般的闷痛从胃部猛地窜起,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拧着,

细密的冷汗瞬间濡湿了内里的单衣,连后背都泛起了一层凉意。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那处,

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才强忍着没有弯下腰,没有失态,一步一步,

踏着旋转楼梯冰凉的台阶,走向那个从今往后,再也不属于我的房间。

背影想必是单薄得可怜。但我顾不上了,胃里的痛越来越烈,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未发泄的郁气,一直落在我背上,

直到我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将那道目光与楼下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二)西边的偏房,

久未住人。即使佣人提前匆忙打扫过,推开房门时,还是能闻到一股清寂的潮气,

混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家具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旧书桌,光线也暗,

正午的天光透进来,也只能照亮房间的一角,剩下的地方,都浸在淡淡的阴影里。

窗外对着的,是一片略显荒芜的小园子,杂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

与主院精心打理的花团锦簇,像是两个世界。我打开窗,

让微凉的、带着土腥气的空气涌进来,冲淡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然后走到衣柜前,

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那点不多的行李。嫁入沈家时,我也曾有过满箱的绮罗珠宝,

沈砚母亲送的翡翠手镯,他出差带回来的钻石项链,还有各种定制的旗袍,

堆得衣柜都装不下。可这些年,那些东西要么被他斥为“俗气”,束之高阁,

要么就在他日益加深的冷漠中,失去了佩戴的意义——我打扮得再好看,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又何必呢?如今要带走的,不过是些半旧的衣物,几本翻毛了边的诗集,

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叶紫檀匣子。匣子里装的,不是什么贵重首饰,

而是些早已褪色、蒙尘的小物件。一枚绒线编的小花,颜色早已从鲜亮的粉,

变成了暗沉的灰,是刚结婚那年,他陪我逛庙会时,随手从摊贩手里买的,

那时他还会笑着揉我的头发,说“像你一样傻”;几颗光滑奇特的石头子,

是某次我们吵架后,他不知从哪儿捡来,悄悄放在我窗台上的,算是和解的礼物,

那时我还会对着石头子,偷偷开心半天;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他早年醉酒后,

涂鸦般写下的几句不成调的诗,其中有我的名字,字迹潦草,

却带着几分真心……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是我在无数个孤寂的深夜里,抱在怀里,

赖以取暖的微光。现在,这些微光,也冷了。我蹲在地上,将一件月白色的旧旗袍细细折好,

放进藤编的箱子里。这件旗袍,是我当年最喜欢的一件,如今穿在身上,早已松垮得不合身。

胃里的绞痛突然一阵紧过一阵,比刚才更烈,像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切割,

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旗袍淡青色的滚边上,

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格外刺眼。“砰!”一声巨响突然在房间里炸开!

藤箱被人一脚狠狠踹翻,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那件月白旗袍掉在地上,沾了灰尘,

那枚褪色的绒花滚了几圈,无助地停在来人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边,被踩得变了形。

我猝然抬头。沈砚站在我面前,胸膛微微起伏,气息不稳,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里,

此刻翻涌着骇人的怒意,还有一丝……被冒犯似的狠戾,连眼底都有些发红,像是气极了,

又像是憋了太久,终于爆发。他死死盯着我,像要将我生吞活剥。“林晚秋!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因为压抑的暴怒而微微颤抖,

“你就这么不在乎?”“不在乎”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

猛地扎进我心口早已结痂的厚茧。那层麻木的壳,终于被戳破了一个洞,

一丝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疼,迟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弥漫开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不在乎?我怎么会不在乎。曾经,他在宴会上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我都能暗自神伤半天,

反复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他彻夜不归,我抱着电话等到天亮,

心脏在担忧和猜忌中备受煎熬,连睡着都在做噩梦;他对我冷漠以对,

我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变着花样给他**吃的菜,给他熨烫西装,

试图找出自己错在哪里……那些细密的疼痛,担忧,委屈,曾经像藤蔓一样,

紧紧缠绕着我七年,几乎要让我窒息。可再深的伤口,反复被撕裂,也会麻木。再炽热的心,

长久地捧在冰天雪地里,也会冷透,冷到连一丝温度都没有。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足够把所有的“在乎”,都一寸寸磨成齑粉,风一吹,就散了。

我看着他因怒气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脸,

看着他那双曾经让我一见误终身、如今却只剩下彻骨寒凉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那是一种从骨髓缝隙里透出来的疲惫,连带着最后一点挣扎求生的意志,都一起往下坠,

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再也提不起来。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胃部的剧痛和突如其来的眩晕,让我的动作有些滞涩,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

我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不至于摔倒。窗外的天光透过灰尘,

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一触即破的纸。

我没有回答他那可笑的问题。争论“我在乎过”,辩解“我只是累了”,

哭泣着诉说这些年的委屈,甚至哀求他回头看看我……这些属于过去那个傻子林晚秋的戏码,

早已落幕了。我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因为疼痛和虚弱,微微颤抖着,

探向旗袍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口袋。那里,贴身放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边缘已被我反复摩挲得起了毛,带着我微弱的体温,也藏着我最后的秘密。我把纸递给他,

动作轻得像是在递出一片羽毛,

也像是不慎跌落了一件珍藏已久的、脆弱的、关于死亡的秘密。沈砚脸上的怒意尚未消散,

他被我这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一把夺过那张纸,动作粗暴而不耐,

仿佛要撕碎什么碍眼的东西。他低下头,目光带着未熄的怒火,扫过纸上的字迹,可下一秒,

那怒火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得无影无踪。

【诊断书】姓名:林晚秋诊断结果:胃腺癌晚期,伴肝、肺多处转移。建议:放弃激进治疗,

采取保守治疗方案,以对症支持、缓解疼痛为主。预后:极差,

预计生存期……不超过三个月。那寥寥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

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烫进他高高在上的、从未真正审视过我的世界。

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在谈判场上纵横捭阖从无遗漏的沈砚,

此刻却像是突然被剥夺了识字的能力。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胃腺癌晚期”“不超过三个月”那几个判决般的字眼上,来回逡巡,

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瞪穿,瞪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破碎的咯吱声。他捏着诊断书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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