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花了八个时辰将卧室翻新了一遍,之后又过了两个时辰,相子木竟还没有回来。
等了十个时辰,没有合眼的我实在有些困倦,但却还是执意要等下去——我有太多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要问相子木,即便他不回答或敷衍了事,我也可以从他的反应和神情推测点什么出来。
相子木究竟在想什么?他为了我竟敢对魔君撒谎,若是被魔君发现,他会是什么下场?这个谎他又打算如何圆?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保护我吗?那么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
“阿离,你等了快一天了,还是先休息吧。”站在门口等候的影见我面露疲倦之色,好心劝说道。
“没事,我不——”不等我说完,影却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我连忙跟着他跑了出去,等我跑出大门,正见着影将相子木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架着他向我这里走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相子木受这么重的伤。他的衣衫被血染成了黑红色,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上来的一样,所行之处,满目是小块的血洼和溅落的血点。
我愣了足足数秒,大脑里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准备上前搭把手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地跟在影身后一起进了房间。
正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在乎相子木。
我明明一直想看高高在上的他被人蹂躏,可他真的受了重伤时,我竟会如此心疼。
“阿离,你在这里照看一下,我去取药箱。”
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看到自家主人伤成这样,反而表现得异常冷静。
我点了点头,旋即依次端过板凳和水盆,拿了干净的毛巾放进热水里濡湿。
相子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乖巧的样子,竟意外的有些可爱。
……我竟然会觉得他可爱?我这是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旋即拧干了温热的毛巾,站在床边试探性地问他道:“你自己脱衣服不方便吧?”
相子木并不答话。
可能是……说不出话了?可他会不会介意我碰他啊……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我思索片刻,只得将心一横,捋起袖子跪在地上替他解开了束腰。
当我将手伸到他身下去摸衣领时,明显感到彼此都有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我咬了咬牙忽略了这奇怪的氛围,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了外衣和里衫。
等看到他的后背时,我不由怔住了。一瞬间,我的双眼一热,眼泪险些落下来。
我一边努力忍住眼泪,一边放下毛巾结出治疗术的法印。
蓝光笼罩在相子木周身,治疗的同时我可以感知到他的伤势,虽然皮肉之伤极重,但好在未波及内脏,以治疗法术加上疗伤药物,应该过个几天就可以恢复。
不多时,影便将药箱抱了过来。我见相子木背上的伤已为法术止了血,便让影重新兑了温水,自己坐在床沿重新洗净了毛巾,接着稳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开始小心地、一遍遍地为相子木擦拭血渍。
虽然肉体的伤势可以用治疗法术彻底治愈,但一来我的灵力不足以支撑;二来治疗术是外力催动下的愈合,只有在紧急情况才会使用,如果时间允许,以药物辅助让伤口自然愈合,比直接用治疗术效果更好;所以我只能施法止血,若要痊愈,还得靠金疮药和相子木自己的恢复能力。
换了十几趟水后,毛巾拧下的终于是清澈的液体了。我舒了口气,旋即端着盆和毛巾走了出去,毕竟上药和包扎一贯是影来做的。
平时本是我与相子木轮流睡主卧的大床,虽然他的府邸还有别的房间,但都被他拿去做书房、药庐和储物室了,因此我只好去书房休息,那里有一张小卧铺可以勉强供我使用。
我和影轮每日流照看相子木,因着他体质极好,所以只一天便好转过来,只短时间内不宜再动武。
趁着影忙家务的功夫,我溜到屋子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相子木床边,此刻他正卧在床榻前看书。
“我有话要说。”
“你进门的那一刻脸上就写着这句话了。”相子木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简并不看我一眼,我进门的时候他当然也没有看我。
我一只手背在身后,端正了坐姿正色问道:“你背上的鞭伤是怎么回事?”
他与别人打斗留下的伤,我和影已经见怪不怪;但这次他背部那十来道鞭伤,绝不是战斗留下的。
“你有权提问,但无权让我回答。”相子木说着,便缓缓向床内侧转了过去作不搭理状。
“好,那我就胡乱推测了。”我咳嗽一声,道:“若是说错了,你当笑话听便是;若是差不离,你不反驳我就当你默认了。”我说着也不管他同意与否,便继续道:“那次关于细作的任务,如果我不能按时完成,魔君定会责罚于我。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我再被责罚就会有生命危险……于是第三天,你给了我提示,还借了我血魔令,可即便是以买茶叶为由,他既然想要我死,就一定会借题发挥。”
“你一开始便知道,无论我找没找到细作,魔君都会想办法惩罚我,于是你决定替我接下惩罚。但魔君要的是我的命,自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如同碧无恨以天瞳插手了我的任务但也未被责罚。可如果我有了身孕,他为了你的孩子便会留我性命——这点从紫竹的表现便可得知。”
“而魔君即便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也并不会追究,因为你既敢在他面前说出口,假的最终也会变成真的,而这恰恰是他的目的。”
说到这里时,我不由得喉咙一哽,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些鞭伤,是你替我受的罚……毕竟魔君不能立刻责罚私用血魔令的我,只好以看管信物不严的理由先惩戒你,不然便驳了他的面子。”
“……我说的对是不对?”
我说了这一大串话,本以为相子木会回应其中几个问题,没想到等了半天,他却只淡漠地问了句:“碧无恨为你用了天瞳?”
“是啊,怎么了?”我记得《太玄录》里记载过,天瞳乃是四神道英遗留在人界的一对法器,拥有者终身嵌于眼中,以其自身灵力的深厚可窥探一定程度的过去与未来,同时拥有精神控制的能力,这便是那日碧无恨所展示的。
“单眼的天瞳一年只能开两次,他在这种事上竟为你用了一次。”相子木忽然转头看向我,有些不悦道:“你平日和他曾有来往?”
“我发誓,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我说着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真诚道:“可能他只是觉得找出细作很重要。”
“这种事师尊若真的在意,早就交给我了。”相子木嗤笑了一声,放下书简正襟危坐道:“碧无恨一定有他的目的……但至少表面上看他是在帮你,暂时不用将他看作敌人。”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不由一亮,“你的意思是说,谁想伤害我,谁就是你的——啊不,我们的敌人?”
“你以为你这大半年睡的是谁的床,吃的是谁家的米?”
他这是承认了一直在保护我?是吧?是吧!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忽然十分欢喜,面上大概也就露出了笑意,我揉着膝盖上的衣衫低声道:“那你没有反驳我之前的推论,是默认我推理的没错吗?”
“你若连这点聪明都没有,我护着一个废物做什么?”
我的嘴巴微微张成一个哦字,旋即立刻伸手捂住了嘴。
他承认了!承认我聪明——不对,承认他在保护我了!他为我挨了打,还对魔君撒了谎,他果然是在意我的!
等等,他撒的那个谎好像是——
“你还想问关于孩子的事吧。”不等我惊讶,相子木已然洞察了我的心事。
我咽了口唾沫,觉得直接要一个孩子应该不大可能。
于是我思索片刻,猜测道:“唔……是不是有那种可以假怀孕的药,吃了就可以骗过他们?”
“那你倒是说说,骗到最后从哪里变一个孩子出来?”相子木说着竟有些忍俊不禁。
“以你的身份地位,在赤地随便找一个新生儿——”说到这里时,我却忽然顿住了。
我丢,相子木是炼血魔姬啊!哪能那么容易在同一时间找到一个炼血魔姬的新生儿!
见我不再说话,相子木忽然转移话题道:“你自刚才起就一直背着左手,藏了什么?”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于是我便按下孩子的事,举起手里的笛子伸到他面前,问道:“这个笛子上的挂坠很是好看,你是从哪里买到的?”
相子木微微一怔,旋即,他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想起来了,是吗?”
我装傻道:“想起什么?我就是觉得这种装饰品不像是你会买的东西,想来是哪个姑娘送的吧?”
“那么……”相子木的声音忽然一沉,目光犀利地看向我道:“那个姑娘,想起来她是如何送给我的了么?”
见相子木如此反应,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关于这件事的推理可能出了问题。我到底还是自作多情了些——凌逸对凌瑶,一如相子木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感情方面的事。
想到这里,我的心倏地一凉。
屋子里忽而万籁俱寂。相子木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任时间流走。
就在我内心惶恐不安地推测可能性并思考接下来如何言行之时,相子木忽然缓缓开口道:“凌瑶。”
我惊讶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听错吧?
相子木忽然换了一副神色,那是我从没见过的表情。
“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唤这个名字了。”
从相子木的神色和语气中,我忽然明白影之前说的话了——即便凌逸对凌瑶未必是男女之情,但可以肯定,凌逸不愿凌瑶受到伤害,所以相子木才会保护我。
得到了相子木的肯定,我已然能够肯定,自己失忆前的名字是凌瑶,梦里的那些事就是我十二岁时的记忆。但现在我只找回了凌瑶的部分记忆,而对其他的事都还只能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我……我只想起了在明坤修行的事。”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凑到相子木身前,攥住他的衣袖恳求道:“你可以告诉我后面的事吗?我究竟为什么会失忆?”
“不……”相子木摇了摇头,挣开我的手无奈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明白,这里所有人都在骗你,我也不例外。但我骗你,是希望你活着。”
希望我……活着吗?他果然没有承认对我的感情啊。我在心里轻笑一声,既让我相信他,又不牵扯到感情之事,还真是聪明的回答。
我隐约觉得在我尚未恢复的记忆里,还有很重要的信息。当年凌瑶入水月轩是十二岁,她在那里呆了三年,相子木今年虚岁二十,我与他同岁,即我的前半生还有五年的空白。
或许是对自己推测出了问题感到难堪,又或者是我对相子木的感情得不到回应,我忽然有点想快速逃离这里。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说着便起身要走。可相子木看出我想要逃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将过来道:“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谈。”
“你应当知道,为何师尊要你做我的妻子。”
被相子木拽住的我挣脱不得,只好乖乖地坐下回答道:“为了让我给你生孩子。”
“那你也思考过,如果他只是想得到我的血脉,那为什么这个女人一定得是你吧?”
“嗯……可我想不明白。”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聪明人,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明白吗?
相子木看着我,缓缓道:“因为你若真的怀了我的孩子,离死就不远了。”
……这样看来,魔君还真是做的一箭双雕的好计划,既可以要我的命,又可以得到炼血魔姬的后裔,难怪肯留我到现在。
相子木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须臾,他才继续道:“这世上虽不乏有许多炼血魔姬的混血,但我的母亲是第三代纯血的炼血魔姬,而我继承了血瞳和炼血的能力。魔姬一族拥有三大能力,血瞳,炼血和血印。血瞳是我们强大魔力的根源,可以以此相互吸收同族的能力;炼血就是操控血液的能力,比技用处极多;血印则可以封印住一切想封住的东西,包括血脉、记忆、灵力等——只要施法者比受术者强。”
他说着忽然有些怅然道:“因为我的父亲是人类,所以我没有继承到血印的能力。”
“所以……凌逸是被血印封住了魔姬血脉时人类的你?”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就难怪梦里的凌逸为什么是黑发乌瞳的样子了。
“是。我现在虽是魔姬的样子,但体内的人族血脉也依旧存在。所以,你还是有极小的可能性生出非魔姬血统的孩子。”
这样一来,只要随便找一个人类的孩子代替就可以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奇道:“不过……为什么怀了炼血魔姬的孩子就会死?”
“在怀孕期间,拥有魔姬血统的孩子会吸食母体的血气,如果母亲自己拥有魔姬血统,便可以通过炼血的能力吸食别人的血气作补充,这样本身便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母亲是非魔姬血统,而孩子却是魔姬血统——”
“便会被吸干血气而死?”
相子木微一点头,补充道:“炼血是魔姬与生俱来的能力,所以我们才会被世人称作‘炼血魔姬’。”
我在脑海里简单理了理相子木的计划,所以我只要吃下假怀孕的药,就可以圆满他的谎,等到生产的日期,他便可以安排好一个人类的婴儿代替……他应该还打算让我在这场“生产”中死去的,这样才能从一心想要我死的魔君手中彻底救出我。虽然其中种种细节需得好好计划安排,不可有任何差错,但总的来看这确实是应对“一箭双雕”的救雕之计。
“生产时假死的事我会安排好,当着师尊面替你验尸的一定是紫竹,因为师尊知道她恨你入骨——即便她能看破我用了假死药,她也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师尊。”相子木说着挑眉笑道:“之后你的尸首,师尊出于情面会交还与我处理,毕竟,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不悦道:“你这是仗着紫竹爱慕你——”
“所以我从不感情用事。”
“那你不怕紫竹看出我是假死,暗中害我吗?”
“有我在,她不会有出手的机会。”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叹服他的才智,但心下又觉得相子木这个人实在是有些冷血,连别人的感情都可以成为他计划里的一部分。
真想看看,他有喜欢的人时是什么样子呢。
“还有问题吗?”相子木站起身,将凳子搬回了原处。
“唔……”我想了想,小声道:“这个问题虽然你可能不会回答,但我还是想问你。”
“你如此护我周全,是因为凌逸……喜欢凌瑶吗?”
听到这里,相子木顿了一顿,转而好笑道:“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想法。”
他说着,竟伸手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将脸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原先设想的孩子便是你我的——但按你的计划来也可以。毕竟在赤地找一个新生儿、甚至是找一个炼血魔姬的新生儿,对我来说确实都不是难事……不过风险相对大一些罢了。”
相子木说着,用一种类似柔情的眼神看着我道:“端看你如何选择。”
听到这里,我的身体不由一颤。
我的天……从一开始……他竟然是这么想的么?!
见我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相子木想起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于是沉吟片刻后认真答道:“凌逸或许喜欢过凌瑶……但我爱的,是一个叫阿离的女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旋即而来的是一阵晕眩。我觉得不可思议,可又觉得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点。
他最后说的这一句话,就像幻听一样那么突然又那么虚幻,可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