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天铸端起那碗药粥,吹得凉了一些,放到苏武面前,叹了一声道:“苏儿,难得碧心澜这女娃儿对你这般上心,你就把这药粥喝了吧。”
苏武慢慢转过头来,眼神空洞洞的,盯着那碗粥半晌,才有气无力道:“师父,我……我不想喝。”卢天铸又劝了几句,终于不再勉强。他既是苏武的师父,当然知道他那执拗的性子,也知道他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宁可让自己粉身碎骨的死去,也不愿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同情。
卢天铸眉头大皱,蓦地烦躁起来,正欲把那碗砸得稀烂,忽见古辰呆愣愣地杵在一旁,没来由心头火起,抬手便是两个耳光扇了过去。古辰万不料他突然发难,结结实实吃了两记耳光,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迸,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
别说古辰丝毫不会武功,就算是寻常的武功好手,遇上卢天铸也只有挨打的份。古辰莫名挨了打,心中委屈至极,眼中忍不住流出泪来。卢天铸打了他两个耳光,胸中怒气登时烟消云散,一时竟有些万念俱灰:“罢了罢了,我打他又有什么用。”又见古辰的脸颊红肿中泛着紫青,心觉自己下手太重,便沉声道:“你过来,把这碗粥喝了。”
古辰闻言一愣,颇为出乎意料之外,不免微觉惶恐,道:“可是,这粥不是给那位大哥的么,我怎么能喝?”卢天铸脸一沉,皱眉道:“你不喝么?”古辰见他容色不悦,心道:“要是我不喝,只怕道长也会把那粥倒掉,那样太可惜了。”于是战战兢兢地接过碗来。他久未进食,腹中早就饿得没了知觉,闻得阵阵粥香扑鼻,不由食指大动,张口便将那碗粥咕嘟嘟喝了下去。
那粥甫入口中,便觉一股甘甜鲜美的滋味从舌尖传递而来,渐渐化作一团暖流,滑落腹中,仿佛与他的精气血肉融合在一起,着实舒坦到了极点。他一气将那粥喝得精光,砸了咂嘴,似意犹未尽,却觉那阵甜美滋味之中,又掺着一丁点苦涩的药味。冰莲子和鬼骨香俱是千金难求的奇药,寻常人只要尝得一点,便可延年益寿,身强骨健。如此说来,古辰倒也因祸得福,白白捡了这便宜。
之后,卢天铸又令古辰搓洗干净苏武的身子,然后替他穿上了衣服,这才抱着他回到洞去。而那缸子水却舍不得倒掉,尽倒在了卢天铸所种植的草药田中。忙完了这些,眼见天色已然不早,卢天铸带着古辰去到那一间无人居住的木屋前,便飘然离去了。
古辰累了一天,只觉腰酸腿乏,一头扎倒在床上,顷刻间一阵倦意如潮水袭来,他脑中昏昏沉沉,眼皮上似有千钧重担,睁之不开,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到得夜里,古辰突然从梦中醒来,不知怎地,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古彦的影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没一丝睡意。迷迷糊糊间,忽听屋外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蓦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瞧,只见乌云如墨,汹涌翻滚,大雨凄凄沥沥,冰冷冷地落在地上,溅起星点水花,轻轻扑打在脸上,却如一滴滴沁到心头深处,泛起一阵微微的寒意。
他呆呆望着天际,突然生出一股想要冲进雨里的冲动,让自己被寒冷如冰的雨水当头淋个透心凉,他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知道如今的一切究竟是现实,抑或只是一个神妙莫测的梦?
过去的一段段回忆如倒映般在眼前清晰可见,他仿佛看到一个瘦弱的小童背着一个更小的幼童,在街边对着形形色色的人不停磕头,受尽了白眼,只是为了那一枚可以填饱肚子的铜板。他又看到那个小童从别人家里偷出几块大饼,却被人追了上来,痛揍了一顿,几天都下不了床。想着想着,古辰的眼中忽然流出泪来,一股莫名的喜悦充斥着他的胸膛。
再也不需要沿街乞讨,再也不需要做贼似的走在路上,再也不会饥饿,也不会寒冷。而自己最亲的弟弟,已成为了天清宫下六大首座之一的爱徒。霎时间,古辰突然觉得过去的种种苦难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卢天铸每日里便是呼喝古辰砍柴做饭,直把他当做山中杂役使唤。眼见古辰手脚麻利,做事勤快,便连苏武也交给他照顾了。平素除了帮苏武泡药澡,运功疗伤之外,露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古彦则压根没出现过,想来是卢天铸替他寻了其他住处。
古辰虽然很想知晓古彦近况如何,但又怕冒冒失失打扰了他练功,只好强压下心中思念。他平时砍好了柴,便捆作一团,送去那存放木柴的屋棚。那些火工道人的年纪与他相仿,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古辰与他们聊了几回,彼此渐渐熟络起来,才发现他们俱是天清宫的四代弟子。天清宫中,除去掌教之外,六大首座乃是二代弟子。由此说来,这些四代弟子刚进门派不久,基底不够,还不足以修炼《太玄经》,因此这砍柴一事,乃是四代弟子入门必修的功课。
这些四代弟子中,有个弟子名叫沈小经,乃是柳望云的徒孙,与古辰最是要好。两人闲暇时胡吹海侃,越谈越是投机。沈小经心思活泛,口舌机灵,古辰却是拙于言辞,因而一般来说都是沈小经在讲,古辰在旁静静地听。
当说到天清宫时,沈小经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透露了一个秘闻。原来天清宫并非一团和气,而是被分作“太清”及“上清”两个派系,“太清”由莫北陵、齐云川和花施渊所领,“上清”却是卢天铸、白玉仙及柳望云掌管。两派平日就暗中较劲,谁也不服谁,可谓矛盾重重,积怨已久。
沈小经还告诉古辰,他之所以会来卢天铸这里砍柴,却是因为卢天铸座下弟子实在太少。其余的五大首座下的弟子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唯独卢天铸仅有一个弟子,还是个不中用的废人。白玉仙和柳望云虽说与他关系颇僵,但终究同为“上清”之人,见他那处地方实在太过冷清,不得不派出弟子轮流前去帮忙。古辰问起为何天清宫会分为两派,沈小经入门不久,也是听旁人略略提起,自然不知个中详情,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过了一个多月。这一日天还未亮,古辰尚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屋外大声喊道:“阿哥,阿哥!”语气甚是喜悦。古辰朦胧间听出那人居然是古彦,顿时睡意全无,猛然清醒过来,连衣服都顾不及穿,一骨碌滚下床来,几步上前将门打开,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身着一件崭新的淡青色道袍,更衬得他容光焕发,腰间挂着一把古朴长剑,几乎拖在地上。
古辰揉了揉眼睛,还道自己看错了,大喜道:“彦弟,你怎么来了?”古彦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怎么,不想我来啊?”古辰笑道:“哪里话,阿哥都不知道多想你,只是我怕会打扰到你练剑。”说着拿眼打量着古彦,只见他脸色较之以往红润了许多,再不复苍白之色,身材也丰腴了些,便道:“彦弟,想不到一段日子不见,你的气色变得这么好。”
古彦笑道:“那是自然,师父待我极好,每日里都有鱼有肉吃,气色怎会不好。”他说到这里,忽然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笑道:“阿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古辰拆开油纸,倏尔香气扑鼻,却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肥鸡,脂油四溢,叫人食指大动。
古彦笑道:“这可是我亲手烤的呢,你尝尝好不好吃?”古辰喜道:“彦弟,你手艺真好。”一时舍不得吃,摇了摇头,把鸡又推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饿。”古彦佯怒道:“我早就吃过啦,哼,是不是你嫌我做的不好,所以才不肯吃?”
古辰急忙摆手,慌道:“不不,我要是吃了,你怎么办?”古彦破颜笑道:“我天天吃这个,早就吃腻了,你就放心吃吧。”古辰拗不过他,只得撕下一条翅膀,大口嚼了起来。古彦见他吃得满嘴流油,不由笑容满面,道:“好不好吃?”古辰鸡啄米似地点头,嘴里含糊不清道:“好吃,好吃……”
古彦笑了笑,忽又叹了一声,眼中不自禁流露出几分坚毅之色:“阿哥,你说得不错,若把武功练好了,哪里还怕挨饿?哼,以前在幽州城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现在有饭可吃,我一定要练好武功,再也不要过那种满街讨饭的日子了。”
古辰见他如此懂事,心怀大慰,搓了搓手,想要夸赞几句,又不知从何夸起。古彦微微一笑,忽道:“阿哥,你看这件袍子,师父说这是上清三代弟子的衣服,若是穿着这袍子,那些四代弟子见到我,都要喊我一声师叔。哈哈,想一想,真是好笑。”
古辰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彦弟,你现在武功厉害了,可别去欺负别人。”古彦笑道:“我不会去欺负人的,只要别人不来惹我,我也不会去惹别人。”
古辰点头道:“彦弟,你只管练好武功便是,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常去看你的。”古彦闻言一怔,旋即笑道:“不用啦,师父凶得很呢,他说要是你敢来找我,就要打断你的腿。”说着眼珠一转,拔出腰间长剑,笑道:“前些日子师父传了我一套剑法,名叫‘天宫七剑’,我练给你瞧瞧。”
话音方落,人已高高跃起,刹那间,只见白茫茫的剑影冲天而去,宛如朵朵白梅含怒而放。却听古彦朗声道:“太虚点梅。”
霎时间,古辰只觉劲风扑面,眼前白影霍霍,不觉呆怔当场,心中又惊又喜。古彦从未习武,谁料短短一个月功夫,剑法已然练至这等地步。假以时日,成就定然不凡。他虽不懂武功,但见这“太虚点梅”攻势凌厉,威力惊人,倘若自己来练,只怕苦练一年,也不能练得如此完臻。心中佩服之余,更多的却是自豪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