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白,晓云犹暗,转眼已过三天。
这段时日以来,古彦兀自沉沉昏迷,周身滚烫,高烧不退。古辰心头发急,却是束手无策,想要找大夫,无奈袖中空空,身无分文,只得上街乞讨。但这些天风雪交加,路上行人渐少,奔波数里,只讨得八九文钱。待见古彦烧得厉害,已是奄奄一息,即便赊账,也不能再拖。故而大早出了门,背着古彦,穿过长庭街,一溜烟往城东李郎中住处跑去。
此时天色微亮,行人极少,古辰只顾赶路,谁料脚底一滑,重心顿失,登时摔个四脚朝天,眼前金星乱迸,背脊欲裂,老半天爬不起身来。古彦随之摔将下来,幸而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并未伤到筋骨。那几文铜钱从古辰怀中跌出,骨碌碌散向四方,不知滚去何处。古辰躺了半晌,待疼痛感渐消,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抱起古彦,环顾四周,急道:“坏了,那几文钱去哪了?”
他弯腰望向地面,摸索半晌,好不容易寻回五六文钱,剩下的铜板却怎样都找不到了。一气之下,暗暗骂道:“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好不容易得来的几文钱,又给弄丢了,等下怎么给彦弟看病?”正懊恼间,忽听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小子,你在找这个?”
古辰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老道士站在三丈之外,手中托着几枚铜子。那老道士负着一把六尺来长的宝剑,瘦高个儿,须发半白,额宽鼻高,脸颊两边的颧骨高高突起,面容颇为奇特。更让人惊异的是,那老道士立在风中,竟似不畏严寒,仅着一件湛蓝色的道袍,胸口处敞开,露出半个胸膛,三角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傲然神色。
古辰见铜子失而复得,心中大喜,忙道:“多谢道长,这钱正是我的。”说罢伸手欲拿,谁知那老道士巍然不动,目光却落在古彦身上,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小孩是你什么人?”古辰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老老实实道:“回道长,我名叫古辰,他是我弟弟古彦。”
那老道士将脸一板,皱眉道:“胡说八道,你二人无论是样貌或者体形,都全然不像,他怎会是你弟弟?”古辰呆了呆,才道:“不瞒道长,我从小就没爹没妈,是被彦弟的生父所收养,若不是他收养我,只怕我早就死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护着彦弟的安危,不然如何报答古叔的救命之恩?”
那老道士颔首道:“果真如此,不过这小童得的病非同寻常,你若让江湖郎中来给他看病,必死无疑。”古辰吃了一惊,慌道:“彦弟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那老道士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无非气血上涌,五行颠覆,嘿嘿,这小子到底吃了什么,竟能变成这样。罢了,横竖说了你也不懂,不过贫道敢断言,就算你请上京里的御医过来,这小童也活不过明天。”
古辰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喃喃道:“这……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那老道士冷笑一声,道:“信不信由你,若无贫道出手相救,嘿嘿,你等着替他收尸吧。”说着转身欲走,古辰心中大急。生怕那老道士就此离去,急忙上前几步,阻拦道:“道长,道长!”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头,恳求道:“道长,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弟弟吧,我愿意为道长做牛做马!”
老道士等的正是此言,蓦地停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容色淡然,点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也好,你把他交给贫道便是,贫道自会带他回山门救治。”
这老道士名叫卢天铸,乃是天清宫下六大首座之一。他性子极是高傲,素来独行独往,平时对谁都极为冷淡。小一辈的弟子对他又敬又惧,同辈的师兄弟却不买他的帐,因而在天清宫中倍受排挤,人缘可谓极差。
卢天铸曾收有三个徒弟,均是天资聪颖之人。大弟子聂远武功最强,可惜时运不济,死在魔道中人手里;二弟子苏武生性好强,憋着一口气想要超过聂远,岂料练功紧要之际,一时不慎,竟尔走火入魔,险些爆体而亡,幸得卢天铸及时救治,才保住一条小命,但体内经脉亦毁了大半,近乎成了废人。三弟子聂青与聂远乃是亲生兄弟,武功虽说不如大哥那般高强,但胜在足智多谋,是故最得卢天铸喜爱。但几年前下山办事,便没了音讯,至今下落不明。
卢天铸在天清宫中本就不受待见,况且座下弟子不是惨死身亡,便是没了踪影,这也使他在天清宫的地位一落千丈,每日里听到其他五大首座冷嘲热讽,心中极为不快,但又无法反驳,只是闷闷喝着茶,一声不吭。
谁知卢天铸今日在回天清宫的途中,经过长庭街时,忽然一枚铜子骨碌碌滚在脚边,他掉头望去,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小童跌倒在一旁,昏迷不醒。
卢天铸只这一瞧,顿时目光被那小童牢牢吸引住,再也难以分开,心中惊道:“此子虽然身患痼疾,但天庭饱满,骨秀神清,正是一块练武的大好材料,如能将之收入座下,好好调教一番,将来的成就定然能超过我那三个徒儿。”想到这里,不由得怦然心动,暗中打定主意,一定要将古彦带回天清宫。
古辰哪知卢天铸心中所想,听他如此语气,竟是要让古彦跟他去什么师门,一时间好不犹豫,吞吞吐吐道:“多谢道长的美意,但……但彦弟自幼跟我一起长大,他要是就这么走了,我有些不太放心……”
卢天铸早就不耐至极,又见这小子行事婆婆妈妈,不禁微微生气,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说罢大袖一拂,古辰还未反应过来,只觉怀中一空,古彦不知何时已被卢天铸抱在怀里。这一惊非同小可,古辰登时慌了手脚,大声道:“你想干什么?快把彦弟还给我!”卢天铸万不料这少年胆子却大,竟敢来纠缠自己,怒道:“滚开!”说罢飞起一脚,踢得古辰跌了个跟头,抱起古彦,径直往城门去了。
好在他无意伤人,这一脚力气虽大,古辰却不觉疼痛,赶忙爬起身来,眼见卢天铸走得飞快,转眼间便至城门附近,心中焦急如焚,不顾后背疼痛,拔足狂奔追去。
寒风如刀,刮得脸皮隐隐生痛,古辰发足奔去,追着卢天铸出了城门,举目望去,但见四野茫茫,哪有半个人影,不由得心乱如麻,脑中乱哄哄的,实在想不明白那老道士为何要抓走古彦。他呆呆站了一会儿,心中自责道:“古叔要我照顾好彦弟的,但现在彦弟却被歹人掳走了,我……我真是没用。”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眼光无意间落向地面,忽见雪地中现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一直往右前方的山道中延伸而去,霎时精神大振,喜道:“是了,我跟着这脚印去追那个道人,一定可以追得上他的!
他想到这里,满腔沮丧顿时化为振奋,当下迈开大步,循着脚印往前寻去。那一个个脚印间隔足有十余尺之遥,痕迹极浅,似乎大风一吹,便会消失不见。他唯恐前方的脚印被风雪掩盖,心中大急,拼命咬牙往前跑去。
北风呜呜大作,越发骤急,古辰身子单薄,被吹得东倒西歪,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他仅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双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直冷得牙关格格作响。跑不到一会儿,已累得气喘吁吁,喉咙如火烧火燎,双腿好似灌了铅,沉重之极。他脑中昏昏沉沉,浑身好似散了架般,欲要就此闭眼睡去,但一想到古彦的处境,他急忙强振精神,双拳握得紧紧的,不断催促自己继续前行。
约莫一柱香功夫,古辰力竭神虚,再也支撑不住,不自主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倒在雪中。冰冷的雪敷在脸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神智略略清醒了一些,挣扎着爬起身来,抬眼望去,却见前方脚印本是往右延伸,突然向左面拐了个弯,竟是往那黑风林中迤逦而去。
古辰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他在幽州城长大,从小道听途说,自是知道黑风林有多可怖。据闻黑风林中常年雾气缭绕,不见天云,林中深处多有厉鬼山精作祟,活人一旦进去,就别想活着出来。以往总有些胆子大的猎户不信邪,非要进去探个究竟,结果却如石牛入海,再也没了音讯。日久天长,黑风林渐渐成了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禁地,来往行人对此地亦有耳闻,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愿靠近黑风林,以免遭到不测。
古辰年纪尚小,对这些传言自是深信不疑,若换在平时,他说什么也不会踏入黑风林半步,但古彦还在那道人手中,至今生死不知。古辰念及于此,只觉有负古叔所托,内心惶恐不安,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发狠道:“死就死了,怕什么,我这条命是古叔给我的,大不了我还给他!”鼓起勇气,不住给自己壮胆,往黑风林中走去。
一进入林中,原本灰蒙蒙的天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抬头望去,头顶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树冠枝叶,铺天盖地也似,将整个天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四周虫偃鸟息,万籁俱寂,偶有风吹草动,片刻后又没了声息,林中尽是些奇形怪状的老树,或立或卧,歪歪扭扭,虽是寒冬季节,一簇簇树叶却是绿油油的,委实诡异之极。古辰心中发毛,折了一根树枝在手,小心翼翼地踯躅前行。
走不多时,那脚印突然在一株大树前没了踪影,古辰顿然大急,四下张望,却再也找不到另外的脚印了。仰头望天,心道:“莫非那人爬到树上去了?”只是这株大树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高,树皮又滑不溜秋,他试着爬了几次,还未爬上一丈就跌了下来。
古辰又气又急,暗恨自己一点用处也无,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落。自怨自艾一阵,忽觉有些不大对劲,掉头望去,只见身周四处不知何时弥漫起一阵阵浓浓的黑雾。这浓雾漆黑如墨,腥气扑鼻,好似从天而落的一团团乌云,渐渐不能视物。
古辰瞧得目瞪口呆,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这是妖怪要来抓我么?”他情知此处危险至极,赶紧转身便跑。哪知才跑得几步,只见周遭均是浓浓的雾气,慢慢往他这处聚来。古辰暗暗咬牙,忖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里。”望了望四周,只见东北处尚无雾气,于是奋起余力,拔足便往没有浓雾的地方跑去。
跑了一阵,忽见前方不远处白烟袅袅,竟似有人在生火。他此时慌不择路,想也没想,便往那白烟处狂奔。待奔到近处,赫然现出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只见一个灰衣老翁佝偻着身子,坐在雪地之上,身旁放着一副扁担,面前摆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锅底下柴火正旺,锅里飘散出阵阵饭香。
古辰见这老翁衣衫凋敝,老态龙钟,居然敢在黑风林深处生火做饭,也不知究竟是人是鬼,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攀谈一番。谁知那老翁转过头来,见古辰呆呆站在一旁,不觉一怔,忽地冲他咧嘴一笑,招手道:“小娃儿,这么冷的天,你来这里做什么?”声音低沉嘶哑,好似锯木哑声,叫人听着难受。
这老翁身形干瘦矮小,两只眼睛似睁似闭,脸上布满皱褶,好似刀刻斧劈一般,显得愈发苍老。古辰暗暗讶道:“这人到底多少岁了,怎会这般老?”那老翁见他如若不闻,也不生气,自顾自笑道:“小娃儿,你饿不饿,要不要过来吃些细粮?”
古辰见他慈眉善目模样,不像坏人,心中稍安,壮起胆问道:“老爷爷,您在这里做什么?”那老翁挠了挠头,奇道:“我做什么?我在这里做饭吃啊。”古辰心道:“这老爷爷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糊涂了?”于是又道:“这地方很危险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那老翁咦地一声,摇头道:“不不不,一点也不危险,我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险。”
古辰愣了愣,奇道:“你在这地方呆了很久吗?”那老翁拧起眉头,做出一副苦思状,喃喃自语道:“很久么?是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唔唔,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他想了半天,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道:“不想了,不想了,吃饭,吃饭!”说着拿出一个瓷碗,从锅中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递给古辰,笑呵呵道:“很香的,小娃儿你要不要尝一口?”
古辰见那米饭晶莹剔透,香气扑鼻,不由得吞下几口唾沫,摇头道:“老爷爷,对不住了,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吃饭。”他说到这里,蓦地想起一事来:“是了,不妨问问这老爷爷有没有见到那道长与彦弟。”便道:“老爷爷,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蓝色道袍的道士,还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从这里经过?”
“这个嘛……”那老翁睁大了眼睛,想了半晌,“记不清了,好像……刚才是有这么个人路过?”古辰闻言大喜,急忙道:“老爷爷,他们往何处去了?”那老翁捻起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须,沉思许久,方道:“他们应该是往那边去了。”说着指向右边一处崎岖的山道,又道:“这里的路只有一条,道士嘛,不都是去往那边的?”古辰胸中热血上涌,朝那老翁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道:“多谢老爷爷的指点。”便急急往那山道中快步行去。
那老翁自言自语道:“道士?什么道士?唔,不管了,吃饭,吃饭。”他拿起碗来,刚要下筷,突然间好似想起了什么,呼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小娃儿,回来,那边去不得!”但古辰此时早已走得远了,又哪里听得见?
不多时,林中泛起了浓浓的大雾,古辰只觉四周越来越冷,浑身的血液仿佛要被凝固住了一般。他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努力让自己暖和起来。前方的山道越来越窄,渐渐只容一人通过。古辰手足并用,一手抓着山壁上的石块,一边慢慢往前挪动。
也不知走了多久,古辰累得全身乏力,双脚又酸又痛,恨不得一头倒下,就此睡去。他原地休息了一阵,打起精神,欲要往前走去,谁知不远之处,蓦然间拔起两株参天大树,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挡在前方的路上。只见这两株大树竟有二十余丈来高,两顶树冠延展开来,叶如芭蕉,好似硕大无朋的华盖,遮云蔽日,将天挡去了半边有余。
古辰瞧得目瞪口呆,心觉不妙,方要转身逃走,眼前景色倏忽变幻,只见两侧山道突然间消失不见,自己竟是置身于连绵起伏的火山群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抬头瞧去,只见天穹如血,不由得惊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忽然之间,大地轰然震动,火山群尽数爆发,迸出万千道滚烫的岩浆,滚滚而落。古辰只觉周身炽烈无比,吓得肝胆欲裂,急忙发足狂奔,顷刻间汗出如雨,湿透衣衫。
岂料还未跑出几丈远,眼前场景忽又变幻,炽感顿消,一股极冷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停了步子,呆呆望着四周,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地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寒风呼啸,挟裹着细碎冰屑,扑打在脸上,直冻得彻骨生寒。古辰先前奔跑剧烈,汗水竟全凝成了冰屑,衫布紧紧贴在肌肤上,浑身僵硬如木。
如此乍冷乍热之下,古辰原本就心力交瘁,此时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大叫一声,两眼发黑,顿时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