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啸,终于到家。
顾天涯比先进屋一小会儿,此时正举着一把柴刀努力劈柴,那个阿瑶跟在一旁搭手帮忙,小丫头吃力的把木柴堆放成整整齐齐。
屋里燃烧着一个火盆,然而难敌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女子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做极其难熬的夜。
她目光下意识看向顾天涯,却见少年的脸上并无一丝颓废,他甚至还在安抚那个小丫头阿瑶,似是在商量阿瑶母亲的身后事。
女子心中忽然浮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这就是穷人家的日子么?
枯燥,贫寒,艰难,不知明天的吃喝该去哪里找。
然而,仍旧努力的活着。
顾天涯家的屋子原本就小,此时再加上多出的两个人,所以一时竟有种拥挤的错觉,但是这种拥挤却又隐隐给屋里增添了三分暖意……
‘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家人,围坐在了火盆旁。
四个碗!
四口人!
一个噼啪燃烧的小火盆,‘全家人’恰好围着一起坐。
此时老娘早已煮好了晚饭,每人碗里都盛满了浓白的鱼汤,碗的中央各有一尾半斤多重的大鱼,鱼的周围还堆着十几条红透了的大虾。
“吃饭……”
顾天涯第一个端起来碗,像是在下达命令一般,说着喝了一口鱼汤,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等他喝完第一口鱼汤之后,老娘方才慢慢端起来碗,那个女孩阿瑶同样也端起碗,小心翼翼的低头先去喝鱼汤。
女子明显有些看不懂。
这时顾天涯老娘温和一笑,像是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柔声道:“虽是贫家小户,总得有个规矩,顾儿乃是家中的唯一男子,那么他就是咱家里的顶梁柱,平日里,他什么都听老身的,唯独这个吃饭,须得他先开口,这是家里的规矩,也是村里的规矩,或者应该说,是咱们这个汉家族群千百年来传承久远的规矩……”
家中顶梁柱,先吃第一口!
约莫两柱香的过去,顾天涯搁下碗筷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去村里喊人帮忙。”
也不说帮什么忙,撂下一句话出门便走。
女子眼光闪动几下,突然也搁下碗筷站起来,急急追出去道:“我也去,要看看。”
顾天涯见女子跟了过来,苦笑一下,沉声道:“你跟着出来做什么?我出来是有正经事情要做。”
女子昂了昂脑袋:“你要找人帮忙嘛,无非就是去办阿瑶母亲的身后事,我也能帮忙的!”
见女子神色认真,顾天涯无奈的摇摇头,也没心情搭理她,转身继续往村里某个方向走了。直到来到一间草屋旁边,顾天涯这才停住了脚步。
“瞎爷,睡了没?”
顾天涯冲着眼前小草屋恭敬的喊了一声。
小屋中很快响起两声咳嗽,隐约有个苍老声音传来出道:“小顾吗?又是谁走了?”
这一番对话,透着一股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默契。
不久后,草屋里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响,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
女子转眼望去,是个岣嵝老人,那老人拄着拐杖连连咳嗽,看那苍老的气色也不知还有几天可活。
顾天涯突然伸手一拉,扯着女子轻轻往后退了几步。
女子微微一愣,心中隐隐有些不解。
却听耳畔响起顾天涯的低声嘱咐,很是严肃道:“瞎爷是村里的守夜人,他的家门不能进。”
女子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迷惑道:“守夜人?”
顾天涯看她一眼,低声再次解释道:“红白喜事,都要请他。”
两人说话的功夫,却见那老人在屋门口咳嗽半天,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先是看了一眼顾天涯,随即就把目光看向女子,明明他是个瞎子,然而却拿目光去看人,并且口中还‘荷荷’两声,含混不清仿佛诡笑一般道:“嘿,这竟然还飞来一只金光刺眼的凤鸟。身上功德不小哇,可惜血腥也不低哇,嘿,没少杀人。”
顾天涯连忙一拉女子,手指做出指向自己脑袋的动作,颇为尴尬道:“瞎爷的脑子有些糊涂。”
所谓糊涂,其实就是略显痴呆的意思,女子点了点头,一双眸子却一眨不眨盯着老人看。
却听老人又咳嗽几声,忽然再次开口道:“走吧,去给念叨念叨,今晚死的是哪家啊,大冷天的走了也算可怜。”
顾天涯低声一叹,轻声回答道:“是东边的三婶,天黑之时走的。”
“哦!”老人点了点头,咳嗽道:“估摸着也应该是她了,挨冻受饿许久一阵子了吧。唉,女人哇,太疼孩子也不好,有口吃喝都留着,终于还是把自己给累倒了。”
顾天涯眼圈发酸,猛然转过头去,涩声道:“若是我能多给阿瑶一些鱼……”
老人摆了摆手,像是安抚般道:“救急不就穷,救穷累一生,这事不怪你,这事你也没资格,嘿,救急可以,救穷哪里是那么好救的,那得是官家,那得是皇帝。”
不知为何,似是瞎着的眼睛瞥了一瞥,女子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这老人是在看她。
然而仿佛真的只是错觉,因为老人已经拄着拐杖往前走了,由于风雪较大,顾天涯连忙上前搀扶,一老一少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阿瑶家的方向走。
女子目光闪动几下,连忙也抬脚跟了上去。
很快,三人来到阿瑶家的小屋,
瞎眼老人咳嗽一声走了进去,点了一盏小油灯,道:“人走喽,是解脱,下辈子不要再做人啦,做人实在是太苦喽……”
顾天涯和女子闻声看去。
只见老人正举着小油灯围着阿瑶母亲的尸体在打转。
走一圈,念一句,走一圈,念一句,像是浑浑噩噩的唠叨,又像是劝走亡人的慰藉,不断道:“走吧,走吧,不用惦记孩子,不用割舍不得,你家丫头是个福命,她不会像你一样冻饿而死,她有贵人照看的……”
念叨半天,忽然缓缓弯下了岣嵝的腰,只见他把那小盏油灯放在了阿瑶母亲的头顶处,然后抬头看向了顾天涯和女子这边,喉咙含混不清道:“十文钱!”
这话说的突兀,女子听的有些不解,顾天涯却连忙郑重点头,沉声道:“瞎爷放心,这账算是我的。”
女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好奇问道:“什么账?”
顾天涯看她一眼,轻声解释道:“灯油钱,送走亡人的灯油钱,瞎爷帮着阿瑶母亲点燃了油灯,可以照亮她在黄泉之上的路,这是瞎爷的恩赐,但是灯油钱必须得由亡者的家人承担,阿瑶家里没钱,所以这笔钱只能算在我身上……”
说着停了一停,轻声又道:“但我现在也没有钱,所以只能向瞎爷赊个账。”
女子听的恍有所悟,目光却望向那盏小油灯,忽然开口道:“才这一点点油,就要你出十文钱。”
她语气竟然有种心疼的味道。
顾天涯却冲她摆了摆手,再次轻声解释道:“守夜人无儿无女,并且大多都是五弊三缺,他们没有别的生活来源,十文钱不多……”
女子听得若有所思,目光不由看向那个瞎眼老人,她心中隐隐有所明悟,这其实还是穷人帮助穷人的意思。
这时忽见瞎爷冲着顾天涯招了招手,缓缓说道:“可以了,进来吧。”
顾天涯看了一眼女子,欲言又止道:“要不你留在门外,我自己进去便可。”
女子毫不迟疑摇头,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并不害怕死人,我跟你一起进去,还能帮你搭一把手。”
顾天涯点了点头:“也好,有你搭手我能轻松一些。”
当下两人迈步进门,静静等候着瞎爷的指点,却见瞎爷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铃铛,悬在阿瑶母亲的额头上摇晃几下,口中念叨道:“老三家的,走吧走吧,不要惦记孩子,不要割舍不得,走喽,走喽,天黑路滑,跟好瞎爷的油灯……”
念叨结束之后,这才又看向顾天涯,慢悠悠说道:“裹起来吧。”
顾天涯连忙上前,拿着芦席铺在地上。
女子猛然也凑了上前,竟然毫无畏惧的搬起尸体,然后干净利索的朝着芦席上一放,动作说不出的轻松自如。
顾天涯心中一动,下意识道:“你力气挺大啊。”
女子冲他一笑,道:“小姨可是个练家子呢。”
忽然语气一转,略显怂恿又道:“怎么样,想不想学?大好男儿,应该横行于世,哪怕不能沙场争锋,至少应该有着手提三尺长剑的本领,只要你想学,小姨便教你,就算不去参军打仗,也可以用来防护家人。”
顾天涯颇为心动,随即却苦笑摇了摇头,遗憾道:“我连走路都会气喘吁吁。”
女子瞬间跟了一句,郑重道:“我说过,从今往后你得吃肉。”
顾天涯满脸无语。
这话他听对方说过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