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是说到了七月“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可是在幽冀诸地,仍然骄阳似火,天气炙热。
张胤和张俊分左右坐在母亲崔萦身边,身下的马车辘辘而行。张谟和崔琳两人都未坐车而骑着马。此行张胤是随父母亲一起去冀州安平看望崔寔,同行的还有崔寔的族侄崔琳。
月前崔氏族中来信说崔寔病重,希望崔萦回去看望一下,还说崔寔要见见两个外甥,所以这次张胤和张俊才有机会外出。
崔寔是崔萦的族兄,两人一向亲近。崔萦嫁给张谟,正是崔寔牵的红线。今年崔寔已经六十五岁了,去年被朝廷拜为尚书,不幸遇到了党锢之祸,如今免官在家撰文注经,正在撰写《四民月令》,不过身体大不如前。
人年老了就想隔代事。崔寔听闻自己的族妹老来得佳儿,又听说妹夫张谟捡到一个神童义子,早就想见上一见,正赶上自己患病,不知时日还有几多,所以差人送了封信给张谟、崔萦。
崔寔于张谟亦师亦友,又是妻兄,感情一向很好。张谟收到信,就向太守马勖请了假,携妻带子赶赴冀州,如今已近安平城。
安平县原属安平国,本初年间,孝崇皇后死后葬于博陵,遂分中山国增置博陵郡,治所在蠡吾,延熹元年改治安平县。博陵属冀州平原,沃野千里,实实在在的大汉国富庶之地。
张俊年龄小些,又是第一次走出渔阳,对外面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扒着车窗向外张望。张胤也望着窗外,却是想看看古时的河北与后世有什么不同。
官道两旁都是良田,正午气候炎热,田垄之中仍然有民众在劳作。
无论是何时代,无论是前世今生,张胤所见到的中国农民都是世界上最勤奋的一类,只要有一小片土地,他们就能在上面耕种劳作,种出粮食、果蔬、人生和希望。
可惜,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能为拥有一小块土地而奋斗、追逐,而不是实实在在地拥有。
张谟和崔琳在路边的一小片树林前停了下来,招呼崔萦母子下车休息。午时炎热,大家都坐在树荫下休息,吃些干糒,饮些清水。
张胤捧着水袋,与张俊并排而坐,看着前方田地中弯腰锄草的百姓,心中很是感概,不自觉地念出了儿时背诵的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崔琳正在吃着干糒,忽然听到身边张胤清脆的声音念着诗,心想这张家小童果然勤奋,这会儿功夫也要诵诗记忆不成?驻耳细听,竟大吃一惊。张胤所颂之诗,从未听过,文辞简单,偏其中寓意深刻,大有悲悯之心,实在是一首非常出色的短诗,于此时也是应情应景。
崔琳目视张谟,见他也是一脸惊讶,想必是也头次听张胤念到这首诗。崔琳心中一动:“难道是这小童所作?”
崔琳转头问张胤道:“虎头所念诗歌朗朗上口,又有深意,可有名字?”
张胤起身向崔琳行了一礼,恭敬地回答:“《悯农》。”
崔琳又问:“是何人所作?”
张胤默认不语。能怎么回答?难道说是唐朝李绅所作吗?或者推脱说是一游方道长所作?
崔琳点点头,向张谟道:“今日方知神童之能。兄长有福焉。”
张俊年方六岁,听到崔琳夸奖阿兄,也爬起来,大声叫道:“阿兄,阿兄。你只念一遍,我就记下了。我也能背诵。”然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他年纪更幼,声音更加稚嫩,童趣盎然。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对不对?对不对?阿兄!”
张谟和崔萦看着两个儿子,心下欣喜,面露微笑。
八岁能做如此诗歌,这可很不简单啊。
这个孩子屡有异能,给人惊喜不断,真是难得。
日落之时,终于进了安平县城。崔氏是山东大族,家族人口众多,府邸规模非常庞大。
到府门前,出来迎接张谟等人的是崔寔的胞弟崔琦,崔琦以文章博通、精擅书法著称,也是崔氏后人中的翘楚。
崔琦一拱手,向张谟道:“贤弟,何如此晚乎?可是路上辛苦?”
张谟行礼答道:“大兄莫怪。小弟岂敢请大兄出迎。失礼失礼。”
崔萦也上前行了一礼,道:“从兄。”
崔琦哈哈一笑,说道:“快请进。家兄已等得心急了。这两个可是胤儿、俊儿?”
“正是拙子。”
“真是佳儿。”崔琦又是大笑,赞道。
崔琦拉着张谟的手,并排而行,快步进府。崔萦拉着两个小童跟在身后。崔琳辈分更低些,走在最后。
到得厅堂之中,崔寔被两个婢女搀扶着走了出来,坐在主位上首的位置,崔琦坐在一旁。张谟一家又向崔寔行礼,然后在宾位就坐。
崔寔年过花甲,由于有病在身,面容颇显苍老,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不过张谟觉得崔寔病得并不算太重,毕竟还能勉强行走,出来会客,于是长吁了一口气。
崔寔说道:“思训,这几年在渔阳做的很好啊。”
张谟连连摆手,谦逊地说道:“大兄夸奖,愧不敢当。小弟愚笨,竭尽心力,又有同僚帮扶,才做到如此这般,已难有寸进。”
崔寔说道:“思训过谦了。渔阳这几年的发展,众所皆见,岂能没有你这长史的功劳?”
一旁的崔琦和崔琳叔侄也点点头。
崔寔又向崔萦说道:“萦儿得遇良人,如今又有佳儿,无所求了吧?”说完后,哈哈而笑。
崔萦示意张胤和张俊上前给崔寔行大礼。
张胤会意,拉着张俊,来到堂前,屈膝跪倒,行了叩拜大礼,口呼:“阿舅。”之后也向崔琦叩头,呼“阿舅。”
崔寔大喜。连声说:“快起来吧。”从怀中摸出一对玉佩,晶莹润泽,通透无瑕,一看就不是凡物,分别递给张胤、张俊。说道:“准备了个小东西,留给你们兄弟。”
张胤和张俊道了谢,回到母亲身边。
崔琳在一旁说道:“族叔。此二子非是一般小童可比。两人都聪慧勇武,是可造之材。”
“哦?”
“小侄实无虚言。这俊儿年方六岁,已读完《孝经》,更可弯弓御马。这胤儿人称‘神童’,半岁能言,三岁读《孝经》,四岁识千字,学《论语》,五岁学射箭,六岁学骑马,八岁能谱新曲。今日路上,胤儿见农夫锄田,更作《悯农》诗一首。”
“哦?当真?”崔寔直了直身子,惊讶的问道。
“当真。胤儿可将午时你作的诗背诵给你阿舅听听。”
崔琦在一边打断道:“不若写出来。来人,备笔墨。”他这是要将张胤的书法一并考查了。
仆人准备好纸笔墨。张胤退无可退,只得来到案前,端正坐好。拿起笔,舔饱墨,深吸一口气,稳静心神,落笔写下两首《悯农》诗。
第一首,用临摹崔寔的八分隶书写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写第二首之前,张胤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他还是用后世临摹的钟繇《宣示表》体,写下:“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待张胤写完,崔琳上前将纸拿起,低头看了看,表情大为惊讶,显然是没预料到张胤多写了一首,猜想定是后来路上又作出一首,而且笔体新颖、优美,以往从没见过。
崔琦也有些好奇,让崔琳近前来,取过诗文,细看起来。然后,苦笑摇头,递给兄长崔寔。
崔寔看罢张胤的诗文,拍案而起,仿佛病痛也一下子消失无影了,喃喃称赞道:“此子大异,或有经天纬地之才。”
张谟和崔萦相视无言,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儿子又弄了什么花样出来。
半晌,崔寔回过神来,对张谟夫妇说道:“汝等天幸,有此佳儿。此子悲天悯人,有仁义之心、济世之才,未来必不同常人。”
然后将张胤写的两首《悯农》递给张谟。张谟急忙低头观瞧,看罢心中也是惊喜异常。
先不说诗文,只说这书法。先一种八分隶书已有崔寔的几分风范,后一种书体见所未见,有隶书的影子,但更为工整。在场的如崔寔、崔琦、张谟、崔琳都是书法大家,于书法一道都有广博见识,已看出其是在八分隶书的基础上领悟而来的一种书体,只觉得这种书法方正古朴,别开一途。
八分隶书为章帝时王次仲①首创,开一代书法之先河,当今名士蔡邕即擅此书,而且更有发展。崔寔也擅写隶书,他的八分隶书与其父崔瑗的草书一样天下知名。
张胤的字体虽然笔法仍有些稚嫩,但是点画遒劲而显朴茂,字体宽博而多扁方,无论在笔法或结体上,都与先前诸书法大家相异。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种书体与篆、隶、草书相比,更为简单规整,更易于人学习,又不失美感,实当得书体的楷模。如果这笔体是张胤自创,那就太非同一般了。
张胤所写的两首《悯农》,其第一首,张谟已经听过,自不必再说。其第二首,寓意更加深刻,“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更是在揭朝廷的短,颇有讽刺的意味。这还是八岁小儿能写出的诗吗?可是张谟又确信,自己从没有听到过有谁写过此诗,更没有教过张胤。
当然没有人写过,这些都是张胤剽窃几百年后唐代诗人李绅的诗。
张胤看到崔寔、张谟等人的表情,心里赧然:“对不起了,李大诗人。谁想到随便念了首你的诗,竟惹出这么大的事。唉!说一个谎,必须有千百个谎言来圆场啊。”
崔萦一手拉着张胤,一手拉着张俊,心里着实欢喜,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常言说“母凭子贵”,崔萦此时拥有的就是这个感觉。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崔琦忽然哈哈一笑,道:“胤儿天赋异禀,八岁能谱新曲,做诗歌,想必于他也非难事。”
崔琳也拍手说道:“胤儿真是厉害,吾服矣。”
崔寔招呼张胤和张俊到身边,张开双手搂住,笑容慈祥的说道:“都是佳儿,未来的栋梁之才。”又连说三个“好”字。崔寔根本就没有怀疑张胤。作诗有崔琳作证,这崔琳为人耿直方正,应该假不了。书法就更难作假了,崔寔一生寄心于书法之道,很容易就看出这八岁小儿确实是出于真心喜爱书法,而且也领悟到了其中的精髓,只是稚龄之年开创新笔体,太过于骇人了些。
“人老不中用,些许小恙就精力不济。思训和萦儿带着两个小儿远来,想必很是劳累了。早些用饭,然后早些沐浴休息。”崔寔又低头对张胤道:“你的书法新颖,想必是你自己悟出的,很好。只是还有些拙嫩滞涩的地方,有改进的空间,你要持之以恒的练习,终有一天能有大成。阿舅很喜欢。这幅字就留给阿舅吧。”
“诺!”张胤自是无不应允。
晚饭之后,崔寔将张胤单独叫到自己房中,问了问他有关书法的心得和感悟。
张胤明白,崔寔是想印证一下,看他是否真的是自己悟出这新字体。这也难不倒他,后世学习书法时,书法老师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从隶到楷的沿革和发展、《宣示表》字体如何优美、怎样写好楷书等等,反正已经对不起钟繇钟元常了,就再做一次剽窃大盗吧。张胤稍作修改,转述给崔寔。
崔寔虽然早已经过了见事心惊、易冲动的年纪,但是当听完张胤侃侃而谈地阐述其对书法的了解时,他内心竟然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汹涌澎湃的感觉。此子句句真知灼见,对书法一道的领悟绝对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张胤毕竟有一千多年的知识积累,于书法一道,后世有无数先贤总结和评论,此时用“拿来主义”说出来,自然让崔寔感觉到不凡。
崔寔已经确信,张胤是在临摹书法的过程中,自己领悟了那种优美规矩的楷体字。但是由于张胤年纪实在太小,这基本上跟天授没什么两样,别人很难效仿。崔寔非常喜爱这种楷体字,对于他这种年纪,一生都在追求书法的至高境界的大书法家,晚年有幸见到一种全新的、可以预见定会广泛流传的字体的现世,是多么幸福的事。
崔寔让张胤用《宣示表》楷体又写了一副字,这次张胤自作主张,写了崔寔的座右铭,本来就是他临摹过很久的,熟悉无比,写来也十分顺畅、自然。崔寔在一边指导了张胤一番,他深谙书道,技艺入神,眼光老道,三言两语就指出了张胤书法中的缺陷,并帮助其改正,解决了张胤前世今生写字中一直存在的一些弊端,让张胤感激不尽。
张胤和父母亲以及胞弟张俊在崔家一连住了三日。张胤每天一有时间就向崔寔、崔琦两位阿舅请教书法。崔氏兄弟也乐得教授,有时张胤不经意间一句话,往往能触动人的灵窍,使人神思涌动,崔寔和崔琦也觉得受之启发,自己的书法技艺也有所增益。
三日后,张胤一家回返渔阳。崔氏兄弟竟有些恋恋不舍,这小儿给人的惊喜实在太多了。
张胤不知道的是,在崔家这三日,他作《悯农》诗,写楷体字的事不胫而走,后来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崔寔、崔琦兄弟本是无意传播,只是二人都是天下名士,冀州文林冠冕,爱极张胤的《宣示表》字体,常常临摹之,有道是“名士之好,常人仿之”,二人的弟子亲友也多有仿效的,兼之张胤八岁作《悯农》诗,对世人有怜悯之心,惊才绝艳,故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而万,竟弄得远近闻名。冀幽两州的百姓都唤他为“悯农郎君”,两首《悯农》诗更是流传甚广,常有小儿拍手而歌之。张胤新创书体因这两首《悯农》诗而生,所以被人们称为“悯农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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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楷书的创始人和确切年代说法很不一致,有秦代说和后汉说,不过历代多数书法家认为创始人是王次仲。东汉末年蔡瑁《劝学篇》中说:“上谷次仲,初变古形”。《晋书·卫恒传》:“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王愔《文字志》说:“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宋《宣和书谱》:“字法之变,至隶极矣。然犹有古焉,至楷法则无古矣,东汉章帝建初(76-84年),有王次仲者,始以隶书作楷法,所谓楷法者,今日之正书是也。”王次仲所创的书体,应该是后世楷书的先祖——八分隶书,八分隶书在蔡邕手上而得大成,成为东汉末年官方通用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