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悲喜,时光诚不待人。这么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春去秋来,转眼已过了两年。
苑碧的心疾依旧时时发作,纵使容颜益发娇媚,也挡不住身体渐渐有枯竭之势。她时常发呆,空中掠过的一只飞鸟,树上零落的一片树叶,都能使她凝望半晌。
这中间,王良来府上拜见过几次,苑碧总推说不合礼仪,拒而不见。王良也并不勉强,只去拜见了谢郎君,稍叙片刻,径自走了。
谢郎君来看苑碧时自然又很是赞扬了王良一番,说是越发风姿卓然,气度不凡,言谈温文,举止雍容。
苑碧也不辩驳,也不露赞同之色。谢郎君滔滔说了半晌,见无人应和,有些讪讪。就不再提这回,又说起,再过几日,族中有谢中郎举办的冬日梅林宴,让苑碧拾掇了去散散心。
谢郎君走后,云低才从一侧的丫鬟婆子的房子里走出来。谢郎君一向很不喜见到云低,云低自是刻意的回避着,这次不凑巧竟在来探望苑碧时碰上了,云低就低着头退到了丫鬟房里。谢郎君自云低出生起就极少见她,云低又是低眉顺眼的退出去的,谢郎君竟从头至尾没注意到她。
云低心中一番滋味,强强按捺住。
苑碧见她进来时,面上不见常有的淡笑,稍一思量就心下明了。一个是自小疼她宠她的父亲,一个又是一胞双生自心底里爱护的阿妹。这些年来,她看到了父亲的悲苦,也看得到云低的失落。可是,他们谁有错呢?她不是不曾努力过,她也曾试图在父亲面前提起云低。可不论她如何夸奖云低乖巧文雅,父亲永远是听完当做没听一样。他不曾刻意虐待云低,在物质上更是说得上纵容。但凡苑碧所有,哪怕是费了大心思讨来的稀罕物,只要苑碧有的,云低都有一份。可是父亲从不曾给过云低一丝丝关爱,他就像只把云低当做养在笼中的一只雀鸟,锦衣玉食,可有可无。
云低九岁时曾患风寒,险些保不住,就连那次,谢郎君都不曾亲自探望。也是那一回,云低终于明白了,谢郎君于她大约是谈不上爱恨的,他只当她不存在罢了。
苑碧见她郁郁,就想起方才谢郎君提的谢中郎的家宴。
苑碧本不想去,但又想让云低开心,就约云低到时候同去。
云低不在族谱,按理不该抛头露面地出去,以免被问起身份尴尬。一向云低也很自觉这么做。可是现下她心中那番不是的滋味,正刚刚生出。云低再温良,也诚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只赌气想着:不是不想让我存在么,我偏要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么就定下来了,两人预备同去赴宴的计划。
原本都是无意,谁能料,正是冥冥中注定。
十二月初六,江南的天气已露微寒,谢中郎的家宴就设在这一日。
苑碧与云低一早拾掇完毕,持了帖子,着人架好马车朝谢中郎家在城外的别业赶去。时辰尚早,也不必急着赶路,俩人想来实在是不愿再闷在谢府内院。就只是出了家门,慢悠悠地坐在马车里晃着,都觉得是极好的。
苑碧仍旧是一身红衣,却不是艳红,是像水墨侵染出来的水红色。一头青丝也不再做俏丽的百花髻,只斜斜一个堕马髻,额间淡淡一幅梅花妆。如此,再无其他饰物。然而正是如此,苑碧的的明艳娇媚,恰似被打磨了一番,透出一股子清澈。额间淡淡梅花,宛如蕴藏了许多忧愁,饱满地似随时会绽放开来。她只是松松依靠在车厢里安置的靠背上,径自出神望向车窗,并不言语,自有一股慵懒宜人的气质流露出来。竟丝毫不似十三四岁的女郎。
云低还是雪白衣衫,低眉敛目地跪坐在车厢另一侧。也是悄声无息,好像一阵薄雾,随时会消散去。
云低的眉眼原本还是与苑碧颇有几分相似的,只是二人气韵相去远甚,又兼体格上云低天生的纤弱,苑碧高挑,这乍一看来,竟很难看出两人是一胞双生的姊妹。
马车行走间难免颠簸,车窗上遮挡的布帘时时会抖开间隙。苑碧就望着那起起落落的布帘,也不知是在看那布上精致的花纹,还是在看时而可现的窗外风景。
忽而一阵疾风自窗口灌进车厢,云低抬起头来,伸手想把那布帘稳固住。苑碧却先伸手阻了她。云低疑惑的望向苑碧,想问缘故。却发现,苑碧的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极特别的表情,这表情糅合了惊诧、欣喜、娇羞甚至带了些黯然。她双眼痴痴望着被风吹开的布帘,像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风景。她的另一只手做出来一个喝止的手势,像是要阻止什么。
云低也顺着看过去,布帘却将将开始收拢回来。那帘子是拿了颇有重量的锦缎特制而成,疾风一过,落回的速度自然很快。云低只来得及瞥见那敞开的窗口外似乎也是谁家的马车并排驶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收回目光,看向仍旧眸中迷离的苑碧。她的那个喝止的手势已经落了下去,垂在身侧,乍显出一种无力的悲怆。不知怎地,云低突然想起那洁白的宣纸上,苑碧一手秀逸的隶书写就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