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大湘西北,到了冬腊月,除了集体修水利的活外,再也没什么事可做了。于是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容易打发寒冷的日子。
“日弄(骗)蔫们(你们)是狗娘养的!昨晚些格儿(昨晚)起来屙尿时,听见梦华屋里的床响得好厉害……”
大家有点不信地听着这个被村里人公认的“多嘴舌”、“溜达鬼”,三十四、五的单身向大家发布着关于梦华的新闻。
“真的么?”村民们好奇地问着成均。
话说梦华,自从与疯瘤子离婚后,乐坏了村子里的那群单身汉。他们总是想着怎样在梦华身上找点便宜。
成均见大家不信他的话,接着说“不相信,是么?蔫们(你们)去问喜二佬。”
“不会吧?天晓等(天晓得)蔫(你)是不是在撒谎。都晚些儿(晚上)的事,喜二佬晓等(晓得)个屁。”村子里的人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成均急了,说:“当完(我)听到梦华屋里不乃么(那么)正常时,完(我)就迅速地向梦华屋子靠近。真没想到,撞到了喜二佬乃个(那个)短命鬼。他像苍蝇贴在臭肉上的,竖着耳朵在乃里(那里)听呢。”
“蔫(你)个狗日的,简直就不是么得(什么)好东西……”喜二佬像从地上冒出来的,大咧咧地骂着成均。
看着村子里的这对活宝,大家开心地大笑起来。
农村无新闻,何况是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人们只要能捕捉到一点话题,那传播速度不亚于光速。很快,看热闹、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了,当然,也缺不了好事的求枝大婶。
“成均哥,蔫(你)没搞错吧?是不是隔壁秋宝家里传出来的响声哈。”喜欢凑热闹的求枝大婶不怀好意地追问着。
“那还有错。”成均横了顺香大婶一眼说。
“那蔫(你)敢不敢赌咒?”
“完(我)若是日弄(骗)蔫们(你们)了,天打五雷轰,今年过不成年。”成均居然真的赌起咒来。
松林大叔,这个村子里出了名的缺德鬼,走到站在一边的军宝(梦华的儿子)身边,用手捉住军宝开裆裤里的那小玩意,笑眯眯地问:“军宝,蔫(你)妈昨晚些格儿(昨晚)在床上打架?”
不懂世事的军宝,望着松林大叔说:“打架哒。”
众人笑作一团,一些中年妇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和乃个(哪个)打架的?港(讲)出来哒,大叔给你一个糖。”松林大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水果糖,在军宝面前晃来晃去地说。
军宝双眼盯着松林大叔手里的那颗糖,口水都流了出来……
“蠢孩子,尽港(讲)憨宝话(蠢话)。”好心的玉梅大婶用手指推了推军宝的大脑袋。
军宝举起小手拨开凑热闹的人群,顺着沟渠跑开了。
玉湖坪大队一共有12个生产队,和枝山人民公社大多数村子一样,一道河水把整个村子分为两半。玉湖坪大队是枝山公社风景最美、人口最多的大队,尤其是那个已有200多年历史的水库,给村子里的人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希望。
站在水库堤上看,水库里的水跟天一样的蓝。远处,树林墨绿墨绿的,风儿一吹,能听见舒心的树林在跟风讲情话。相传,在100多年前,这里还能见到从远处飞来的天鹅。由于气候、历史的原因,现在只能看见数不清的野鸭子。当军宝跑到水库堤上时,在水库里扎猛子的野鸭子,它们齐刷刷地露出水面,一双小黑眼睛远远地盯着,一副十分谨慎的样子。只要军宝靠近它们,它们就会再次钻到水里面去。
解放前,军宝的曾外祖父是个有名的皮鞋匠,至于他曾外祖父、外祖父的名字,村子里没几个人记得。原因是军宝的曾外祖父、外祖父都是做皮匠生意的人,加上这一带有十分尊重匠人的良好习惯,时间久了,大家都淡忘了他们的名字,习惯地叫他们“大王师傅”、“小王师傅”。大王师傅很节俭,纵使是逢年过节,也只在桌子上放两碗盐菜(把白菜、青菜剁细后加盐搅拌后,再用草封口倒放在有水的钵盂里而腌制出的菜),外加一道少得可以数出的肉丝。经过父子俩人十来年的勤扒苦做,大王师傅终于攒了几块袁大头,买了上十亩田,还盖了当时玉湖坪村最漂亮的四合院木楼屋,加上雕刻飞禽走兽的门楣和窗子,给这个不足10平方公里的小坪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村子里人曾经以它为自豪,也曾经以它为目标,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亲切地称它为“四合井”(解放后做了玉湖坪村完全学校)。
小王师傅在1936年被枝山乡的伪乡长搞去当了兵。原本小王师傅是不用去当兵的,他还有一个没结婚的兄弟。但是,小王师傅和老婆仙姑结婚几年了,只生了个姑娘梦华,然后,仙姑的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害得大王师傅经常坐在岩塔(用青岩铺成的)里,有事没事地指着屋里的那只老母鸡骂:“蔫(你)歹个(这个)鬼东西,只晓等(晓得)吃谷,不晓等(晓得)下蛋,港(说)不好在哪天,老子把蔫(你)杀了当下酒菜。”为此,小王师傅只好把续接老王家烟火的希望放在二弟身上了。等到伪乡长来征丁,小王师傅主动跟他爹商量让他去,大王师傅一想到老王家的烟火就答应了。小王师傅这一走,十几年也没有跟老王家打个照面,直到解放后,小王师傅才回到玉湖坪村。
1965年的某一天,军宝的外婆仙姑带着军宝的妈妈梦华去挖野菜时,看见水库坝的水闸上睡着一个和梦华差不多大的男孩,梦华的妈妈走过去问他为什么睡在水闸上。
他横了仙姑一眼说:“这样舒服啰,蔫(你)管得着吗?”
他嘴巴一开腔,仙姑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蔫(你)是湘乡的人,对吗?”
“蔫乃么晓等(你怎么晓得)完(我)是湘乡的?”这个男孩露出满脸惊奇地问。
仙姑把脑袋一歪,笑着说:“完还晓等(我还晓得)蔫(你)是逃荒的,几天没吃饭了吧?”
“记不得了。”
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后来与梦华离婚的丈夫,军宝的爹,叫冯浏梓。他是1961年随逃荒大流来到MS县的,整整在MS县游荡了4年时间。
他和梦华结婚后第二年,生产队考虑到他会打岩的手艺,就派他和生产队的其他9个青壮年出去搞副业,为生产队搞点创收。一年时间过去了,其他副业工回家过年时,除了足额完成上交给生产队的任务外,袋子里还有5块或10块的来补给家用。他倒好,从正月出门到腊月回家,不仅没有给家里一分钱,反而还要家里拿工分或口粮抵生产队规定的任务。后天,人们把他的名字干脆叫讹了,管他叫“疯瘤子”(一种意思是鄙视他,另一层意思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仙姑一边跟说话,一边把他身边的几棵嫩糯米蒿,还有几棵地米菜挖得干干净净。
“蔫(你)的眼睛好尖啊,完(我)睡到歹里(这里)都没发现!”疯瘤子有点嫉妒地说。
“蔫(你)就只晓等(晓得)逃荒啰。歹(这)年头,蔫(你)逃到乃里(哪里)还不是一个样。要晓等(晓得)找饭吃。无论到乃里(哪里),眼睛都要放尖些。”仙姑教育着年纪轻轻、瘦得皮包骨的疯瘤子说。
“那不一样,完们(我们)乃里(那里)的野菜都被吃光了。”疯瘤子狡辩地说。
仙姑起身望了望坐在堤上瘦得跟麻杆样的梦华。若有所思地问疯瘤子:“蔫(你)今年多大了?”
“20岁,乃么(怎么)啦?”疯瘤子露出一副处世不恭的样子。
“蔫(你)天天躺在歹里(这里)睡?迟早会睡死的。”
“睡死了还舒服得多呢。”
“那是要不得的,蔫(你)还年轻,姑娘嘎(老婆)都没得,死了很可惜的。”
“反正又不止完(我)一个。完(我)的几个哥哥都死了,完(我)要找他们替(去),睡死了最好。”
疯瘤子突然看到站在远处的梦华,死鱼般的眼睛明显有了点光亮。
“后来乃么样(怎么样)了,妈妈?”军宝趴在梦华的膝盖上问。
“后来,他就成了蔫(你)爹。”梦华撇撇嘴巴,有点没好气地说。
“那他做完(我)爹,完乃么不晓等(我怎么不晓得)哈?”军宝撅起嘴巴问。
梦华的眼泪都笑了出来说:“那时,还不晓等蔫到乃里(还不知道你到哪里)呢。”
梦华继续笑着说:“乃时嗝(那时候)饿死了好多人,蔫(你)疯瘤子爹算命大的!”
“妈妈,乃时嗝(那时候),蔫跟嘎嘎(你和外婆)乃们(怎么)不让疯瘤子爹饿死哒算啦?”军宝气愤地说。
冯浏梓不仅仅是典型的“二流子”,而且脾气暴躁,打梦华像打牲畜一样的。对军宝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气不顺,就要照军宝脸上掴一巴掌。打后,还不准哭。每次军宝跟别的孩子吵架时,那些孩子威胁他说:“蔫再搞的话(你再这样的话),完们(我们)就告诉蔫(你)疯瘤子爹,让疯瘤子打死蔫(你)!”
军宝叫“王吉军”,小名叫“军宝”。这个名字是当时的大队书记汤显贵给起的。
作为玉湖坪村权力最大、威望最高,而且还是个文化人,显贵给玉湖坪大队的很多孩子都取过名字。军宝满月(出生请客吃喜酒)时,显贵来喝喜酒。疯瘤子凑过去,喷着酒气说:“书记,蔫(你)帮忙给完(我)儿子取个名字哦。”
显贵想了想说:“学名‘王吉军’,小名叫‘军宝’。”
“叫吉军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祝福完们(我们)的人民军队吉祥如意;另一层,是希望他今后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显贵继续说。
“书记,蔫(你)狗日的水平就是高啰,蔫(你)以后就把军宝当是蔫(你)自己的亲儿子好啰!”
梦华一边给客人添菜,一边鼓着嘴说:“蔫个绱禄禄的(你个好吃懒做的),你绱(吃)糊涂哒,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和人嘎(别人)有么得(什么)关系。”
疯瘤子眼睛一鼓,大声地骂道:“蔫(你)个骚婆娘,蔫到叫么得过腮(你乱叫什么)?歹里(这里)没你港话(讲话)的地方!给老子滚远点儿。”
在场的老少爷们都发现了显贵脸上变了。喝得有点红红的脸膛,像涂上了一层白粉。大家都为疯瘤子捏了一把汗。
显贵和梦华是一起长大的,两人从小关系就处得很不错,真正的“青梅竹马”。可是,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由于梦华是玉湖坪大队大地主的后代,显贵的父母拼命地反对这对苦命鸳鸯。另一方面,玉浓(显贵的妻子)的爹是当时的大队书记,他利用手中的权利百般刁难。梦华为了显贵的前途,在那个漆黑的夏夜,忍痛与显贵挥泪分手。
话说显贵,算得上方圆几个大队屈指可数的能人。就玉湖坪大队近千户人家、几千人口来说,没有一个不服他的,但也有恨他,背地里(背后)骂他娘的。当然,显贵并不在意。心想,只要你们觉得骂我就解恨了,那就让你们狠狠地去骂。
其实,显贵心里是很苦的。他心里的苦,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也从没给别人讲过。别人看见的,听到的,只是他的外表和每天装出来摸样。比如,上面来了什么运动,他是一把手,不执行能行吗?当时,他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社员群众们少挨点儿饿,批斗黑五类的次数降到不能再降的程度。尽管这样,还是有一层人恨他,恨不得吃他的骨头。
显贵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尤其他那天生的身高和气质,说话总是一字一字地往外吐,有板有眼。玉湖坪大队的人都说显贵这个狗日的能文能武,哪个玩得过他?他天生就是一个当官的料。
据老人们说,他成绩非常好,但在考大学时由于感冒,结果以5分之差,被挡在分数线以外。如果他不是感冒,现在也是吃皇粮的大干部了。
高考失败后,显贵回到了村里。
据老人们说,那时的显贵,他只要把脚一蹬,能震得屋檩子打颤。他回村里的第一年,就当上了玉湖坪村完全学校的民办教师。第二年,公社决定,除了继续做民办教师外,还要他兼任大队文书,并且在这一年入了党。第三年就当上了大队支书兼大队长。在公社提拔他当大队支书时,公社书记给了他高度的评价:像显贵这样的人才,玉湖坪村几百年就出这么一个。农村工作不比城里工作,也只有显贵这样的狠人(能人),才能杠得起这个位子(大队支部书记),搞得好这个工作。
那个时候,公社干部时兴驻队。每年的农忙、双抢时,公社干部下到各个大队现场指挥抢种抢收,很多干部还挽起裤脚,亲自下田做事。当时在玉湖坪大队的驻点干部是公社副书记、副社长唐典祝。唐副社长是出了名的农民干部,枝山公社的干部没一个喜欢他。因为唐副社长一来,大队干部就要陪着他下田或者做农活。只有玉湖坪大队的显贵,能陪着唐副社长从太阳出来,一直搞到“日头落土”。
显贵做事,不是让人家看的,而是脚踏实地地做。虽然,有些时候,只到田边、地头站一会儿后就走了,那是因为有更多的事儿等着他去做。为此,玉湖坪大队很多人误解他,认为只要唐副社长一走,显贵的裤脚,就绝不会沾一下水。即使他刚从田里出来,裤脚卷到大腿膀子上,一腿的泥巴,恨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为了应付唐副社长的突然袭击。他成了真正的冤大头。
玉湖坪村恨他的人。找不到他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背后就拿显贵“没儿子”这件事说事:显贵你千能万能,却没能和玉浓搞出个带把的后代。
按农村人的习俗“女大不当留。”和“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等千年习俗,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得嫁出去,从此以后,姑娘再也不是本家的人了。而显贵偏偏不信这一套,他逢人就说:“姑娘怎么啦,照样能成材啰!完(我)早就把玉浓送到公社卫生院结扎了。”这确实是事实,公社、县里还给他奖了150块钱,县里的一个副县长还亲自给他颁发了烫金奖状,现在还挂在他家堂屋的神橱(神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