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上上下下欢心不已,季喜是当中最畅快的。等她锣鼓喧天中嫁了如意郎君后,第二天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南山。南山昨夜喝酒喝得昏天黑地,醉得一踏糊涂,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第二日起来,头疼欲裂。她正在花园中活动筋骨,摆弄兵器,刚刚心中暗自发誓再也不这样肆无忌惮地喝酒了,就听闻季喜来了。季喜备了茶,和夫君廉柏衣一同请南山去赏花,季喜似乎已经将自己人生几十年都规划好了,雄心勃勃:“恩公,以后我膝下的孩儿,就拜托您教授武艺了。”南山心想,我还想请辞呢。季喜自顾自说着:“孩儿要是不听话,您就狠狠地打!”南山一乐,笑了:“小姐才二七年华,日子还长着呢。”季喜婚后,南山更是彻底无法请辞了。她只是一次席间微微表露了离去之意,季喜当即掩面而哭,嚷着以后的孩儿怎么办。南山素来吃软不吃硬,想来在季家的生活也十分畅快,便收拾行李,同季家一同上京,车马劳顿一月有余,紧赶慢赶,这才来到京城脚下。新帝登基,厚重功臣,竟亲自率百官到崇文门迎接,季伉在几里外就得知了此事,心中是感恩戴德备至,命人通知队伍上上下下,这是不可多得的恩赐,也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大事。虽说新君是以太子之位登基,可京城中还是暗流汹涌。丞相王澹、中书令蔡庸在朝堂争锋多年,又自持老臣,虽个性不同,但依然掣肘陛下。更不用说还有一个阴晴不定的宁王,他是陛下的一母胞弟,受尽陛下宠爱,也是不可小觑的角色。如今季伉回京,一位开国元勋,受陛下如此重视,又当是京中一大势力。南山想起从前自己也备受君恩,持风雷剑、悬免罪牌、着麒麟服,在京城中行走,要论风头无两这件事,谁又能出南捕头其右呢。以她看来,如今的大魏圣上,也是个深谙为君之道的人,今天的风头,是季家的。她正策马在季夫人车旁守候,忽然小校来报:“先生,大将军请您到前头说话。”“我这就过去。”南山双脚一夹马腹,马便“哒哒”地跑起来,不一会儿她便追到了在队伍最前头的季伉。“大将军有话对在下说?”她问道。“想请恩公同我一家一齐面圣。”南山勒马,说道:“在下江湖中人,不懂这宫中规矩,也难受些约束,恐怕冲撞了陛下。”“皇上宽厚,不会故意苛责的。”“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南山知道推脱不过,便不再推辞。“再加急些,马上就到京城了。”季伉如是说,她便策马扬鞭起来。南山生长在习武之家,千年前,晋西南家的神剑山庄也是武林中颇有份量的地界。她根骨极佳,又勤而好学,得高人指点,二七之年便已习得十八般武艺,尤其以南家祖传的一剑乾坤最为见长,已然修炼到了纯青境界。使起枪来,她也不俗,一招一式都颇得母亲夏侯氏的真传。南山年纪十五初试江湖,即一战成名,被招至天子门下,恩赐如潮、累累升迁。那时皇帝圣明,她也做派正直,加之她心性聪颖,参透了几分为臣之道,不过三、四年时间,她已成为京城中令人不能小瞧的人物。如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大魏都城已迁至汴城,南山远远看见城墙时,蓦然想到往昔繁华,而眼前城池,要比往昔更加庞然。汴城无愧皇都所在,繁而不乱,华而不俗,中轴宽阔,屋舍俨然,汴城之大,远远赛过其他城池。南山走马观花至眼花缭乱时,才遥遥看见重重城门下一字排开的天子仪仗,金鼓旗帜、伞盖卤薄,连城一片,光芒耀眼。再离近些时,她才隐约看见皇帝位列其首,在百官簇拥中巍然而立,这便是真龙的气度,南山如此想。待过了永安门,已到了宫中地界,乘马者下马,乘车者下车,南山解了剑,随季氏一家步行连过两道城门,这才到崇文门下。她还没有看清皇帝的样貌,季伉一声“微臣参见陛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从前多行走御前,便从容地跪武将之礼。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余光看见明黄的袍角在风中微浮,不远处传来男子年轻且沉稳的声音:“武德公快快请起。”季伉起身后,又听见那好听的声音说:“诸位平身。”南山随众答道:“谢皇上。”方才拂袖起身。她定睛一看,皇帝陛下白净的脸上眉浓目朗、鼻直口方,眉梢眼角含着天子威仪,嘴角又挂几分清风如许,他同季伉说话间收放自如,虽然气势磅礴却也不盛气凌人。一行人没在崇文门耽搁太久,君臣略微互诉了几句话,旁边公公便说:“陛下,诸位娘娘还在太极殿等着呐。”“差点忘了,”他咧嘴一笑,又抿起来,“朕命人在太极殿设宴,为武德公一家接风洗尘。众卿请吧。”季伉千恩万谢,却更加小心翼翼,南山看他全然没了在天高皇帝远的凉州时的那般自由了,不过远在凉州,也得不到这样的风光,是福是祸,得焉失焉,倒是件不好评说的事。走进崇文门,是一条长长的白砖道路,两侧高高的红墙要仰望才能看到顶,这里像没有人烟的村野一样荒凉,春风吹起来都是冷冷的,百十来个人从这走过,也显得无比渺小。崇文门前是神武门,一过神武,皇宫的巍峨便全部显现,仿佛画卷展开,令人惊叹拜服。朱楼黄瓦、雕梁画栋,层层叠叠地向远处延伸,极目远眺,也不知这皇宫的边界在哪里。当今这皇宫的主人姓褚讳桢,虽是先帝第三子,却是先后韦氏嫡生的儿子。宴会刚刚开始,南山便在乐声掩饰之中,从季喜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皇上的赞誉,无非是些“自幼聪颖、文武双全、孝德恭谦、开明仁厚”之类的,说来说去,褚桢已是一块无瑕白壁了。南山看她越说越飘飘然,不禁打趣道:“你可小声些,廉君可是要吃醋的。”季喜一下红了脸:“恩公说笑了。”“我不过年长你五六岁,这恩公来恩公去,倒要把我催老了,”南山一面说着,一面把脸伸到季喜跟前去,指着自己的鬓角对她说,“小姐你瞧,是不是两鬓快要白了。”季喜又害羞又好笑,憋了半天才说:“先生怎么油嘴滑舌的?”“今天的猪肘子有些腻,自然就油嘴滑舌了。”南山为自己斟满了酒,一句话又惹得季喜笑起来。酒过三巡,褚桢屏退舞乐,说道:“多年不见武德公,我们君臣也把酒话话家常。”南山看他侃侃而谈,先问季夫人身体如何,又问大公子季礼,二公子季素近来怎样,赏赏东西,赐赐官职,还是南山熟悉的老一套。她百无聊赖,自顾自喝酒,宫宴用酒自然是难得的佳酿,就连盛酒的碧玉小杯都是佳品,酒一入杯便映的碧绿莹莹,她早把之前发的海誓山盟忘得干干净净,想着小酌怡情便一杯杯喝起来。褚桢问完了季家的男丁,又开始问起了季喜:“这是武德公的爱女喜儿吧。”季喜一听他称呼自己“喜儿”,羞得低下了头,讷讷答道:“是,陛下。”“听闻武德公在凉州设擂招亲,择到了贤婿,朕远在京师,也不能亲自祝贺,”他和言说着,忽然一顿,侧着对近旁公公道:“赐镶金碧玉长命锁一对,还望武德公早日有孙儿女承欢膝下。”季伉早年从军,到功成名就才娶妻生子,大公子季礼不过十八年纪,偏偏是个武痴,说了几门亲事,全都黄了,二公子季素虽然娶妻,夫人身体却不好,刚过门一年就殁了,如今也是独居。看着别人的孙儿女都打酱油了,季伉只能干着急,褚桢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他忙拉着一家人跪拜谢恩。季家这一跪,独坐在案后的南山便落了单,立即显得惹眼起来,果不其然,季家上上下下刚刚领了赏重新入席,褚桢便看着南山问了:“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