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慕容熙猛然击掌起身,“当阳说的甚好!就按此定计,营帐外松内紧,尤其是靠近落凤山处,多备鹿砦、刀盾、臂弩,务必不能让石涂率军冲击!”
要说当阳的话里,就那句“他日就算凯旋回城,跟其他三卫相比,怕是弱了气势”最上慕容熙的心。大棘城四卫,明里一团和气,暗中却是勾心斗角,各为其主。在慕容熙掌握的这五千步卒当中,明里暗里也有不少是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
不管怎么说,慕容熙是不乐意让自己的兵马去跟石涂火拼的,虽然他在燕国也算是个猛将,但摆在石涂面前那就是一盘小菜,况且年事已高,又纵享了不少声色犬马,为今之计还是得按那当阳的法子,围而不攻,坐等其败。
这军事会议一开完,慕容熙就骑上战马,忙着去巡视一番。虽然是队精兵,但在大棘城里窝的时间也长,下面多少有些痞气,慕容熙这一露面,总归有些用处。
“眼睛睁大、耳朵也给老子掏干净点,哪怕是风吹草动也打起精神来!别以为赵军在山上你们就可以舒坦,战场上的事情,说的清楚么?”
不管走到哪里,慕容熙都会如此咋呼一番,将那些因为急行军而显得有些萎靡的士兵振作起来,至少看上去要像那么点样子。
如此一圈,也花掉半夜的功夫,拍着马回到中军大帐,慕容熙的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老子先去睡会儿,记住了,有动静必须第一时间叫醒我!”
即便如是吩咐,这慕容熙回到行军帐中,仍旧不敢解甲,把连鞘的鬼头大刀往脑袋下一塞,就着那股儿铁锈味,慕容熙合上了眼睛。
……
公元338年的夜空,比起1600多年后,要清朗的多。
落凤山上,石涂手提双刃矛,立于山石之上。他左颊上有一道如婴儿嘴般张开的伤痕,那是被燕人的弩箭所伤,若不是那伤痕,他的五官长相跟冉闵当真是非常接近,尤其是那双锐利的眼神。衣甲虽然破烂,但那手中一把丈八长的双刃矛却是笔直雪亮,那足足有鸭蛋粗细的精钢矛身在月光折射下,散发着蒙蒙的金属光泽。
落凤山下,营火处处,影影瞳瞳的燕国士兵,在各自忙碌。看着这支精锐的鲜卑步卒,石涂虽有不甘,但心中那股无力感却已是越来越甚。
后赵大军已败,正被燕军撵着屁股掩杀,自身难保之下根本顾不上他这支汉人步卒。就算石虎能在襄城重整旗鼓又如何?难道石涂和手下这些汉军还能等到那个时候?不可能!别的不说,就这样对持下去,不出七天,落凤山上恐怕就没有一个士兵能站起来迎敌!
“真是不甘心啊!”石涂孤立在这悬石边上,仍由夜风将他暴露在外的锁甲内衬棉布,吹得猎猎作响,他手中紧捏的双刃矛像是感受到主人心情,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正在石涂暗自叹气之际,身后传来脚步声,正是家臣皆偏将,石望。
“将主,那石镐,必须死!”
这个石望,跟杜雷同是石瞻家臣,他入门更早,被石瞻赐姓石,单名望。同时也是石涂身边三百强弓手的领队,箭术不输杜雷,也是石涂的亲兵首领。
今日血战,石望流血流汗也不少,好不容易等到战事稍定,石望又要忙着统计伤兵、粮草、军械等等事情,中途还因为石镐的事情闹心。终于挨到晚上,山下那些狗娘养的鲜卑人也在挖灶烧饭,看样子今晚是不会有动静,石望才得以喘息一口,却又马不停蹄地寻自己少爷来了。
“你也是这么认为?”石涂转身,那双跟冉闵如出一辙的眼睛望着石望:“我下午说的话,你都忘记了?”
“末将不敢!”石望一拱手,道:“可是将主,我等被围不知何时可解,这石镐和他的亲兵,只要肚子饿了,就会打我们汉人的主意,刚刚我去巡营,军汉们都在议论,我怕…”
“怕折了士气?”
“不仅如此!将主,但请恕罪!”
石涂点点头,道:“尽管直言。”
有石涂的同意,石望一咬牙,干脆道:“将主虽勇,但山下五千鲜卑也非弱者,我等,怕是没有机会……时间拖得越长,吃食问题就越大,恐怕到时候石镐等人不会忍嘴,到时候,不等鲜卑人进攻,我们自己就会乱了方寸,欲战而不得…”
“石望,够了!”
“不,将主,我必须要说!”石望砰然一声跪倒在地:“落凤山,死地!将主,必须走!”
走?好轻松的一个字,从脸上那两片皮中溜出来自然容易,但若要去做,石涂连自己那一关都过不了。
愣了片刻,石涂徐徐而道:“燕人不傻。这落凤山,本就是燕国土地,明知山上草木不生,禽兽不入,怎么可能上来跟我们厮杀?他们只会小心谨慎防止我们突围!你当我不想带着兄弟们冲杀么?石望啊,燕人困住了我们,换个角度来想,又未尝不是我们拖住了燕人?你看看下面那些士卒,个个跨刀负弩、亮甲革盔,分明就是燕国最精锐的步卒,我们用两千人拖住了他们五千人,岂不是很划算?”
换成别人此时站在石涂对面,或许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石望身为家臣,却是听得再清楚不过了。将军,他这是在为他的亲弟弟,第一次参加大型战争的冉闵考虑啊!只有拖住这样一支精锐的燕军步卒,冉闵率领的队伍才有更大的机会逃回襄国!
对此,石望已经没有话说,他略略低头:“那石镐…”
“石镐暂时也不能死!没有到最后一步,他还不能死!”石涂的眼神有些游离,他眺望山脚下,那片丛林继续往西,就是襄国城的方向,在那座受汉人诅咒的城市里,有着他的家人,父亲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弟妹,还有个奶娘。
两人正谈话间,石涂虎躯突然一振,连带着哪双刃矛也跟着震颤起来,窜起清越之声,由弱至强。
“石望!”
“末将在!”
“西南方向,快看!”
“将军,那是?”
那是一点亮光,在落凤山西南面的丛林当中闪烁,有节奏的一明一暗,绝非天然形成。夜色下,这并不强的光亮,却如同一根利箭,刺得石涂整个人颤抖起来!
“是闵儿!”
石涂将双刃矛捏得更紧,颤抖的身体引得双刃矛不住发出龙吟之声。“是闵儿!他,他怎么来了!”
看到那亮光,石涂没有别的想法,唯独就想起冉闵来。在他记忆中,冉闵这三年变化很大。尤其是在最近年许光景,两人见面时冉闵虽仍旧板着脸,但偶尔也会谈论一些行军布阵之术,在涉及到消息传递上,石涂记得冉闵曾经提到过这种利用铜镜反光的方式。比起点烽火又或是起狼烟、射哨箭,这种方式更加隐蔽。只可惜当初兄弟俩并没有详谈,石涂对于冉闵口中“编码、解码”等古怪的名词,很是迷惑。
“闵儿是大不同了啊!”
就在此次出征前,石涂还曾经跟石望说道:“这三年来,闵儿的刻苦我都看在眼中。像是换了一个人般,鸡鸣起舞、夏三伏冬三九,打熬力气、苦练弓马枪法,不仅是冉家的家传武功突飞猛进,就连杜雷的九星连珠,你的三阳开泰,都被他学了个七八成像,闵儿,实乃是冉家之幸!”
石望心中承认二少爷这三年确实不同,但他却始终不能原谅冉闵对于石涂这个大哥的敌意,长辈有序,不管怎么说,石涂都是冉闵的大哥,是冉家的长子,冉闵有什么理由如此敌视他的嫡亲大哥呢?
“将军,二少爷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手中应该有三千兵马,难道他是想跟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将军,合你们兄弟之兵马,说不定真的可以剿灭这些鲜卑步卒...”
“非也!”
石涂剑眉耸动,两眼仍旧望着南方闪烁光芒之处。他随手从石望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火箭,甩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箭头点燃,交给石望。
“射向你我头顶!”
“嗡!”
弓弦振动,火箭带着一溜子光芒,有若潜龙升天。
“传我口令!砺兵秣马,备战!”
“可是要冲击燕国大营?”
“不!”
石涂眼中闪过一道莹莹的光芒,伴着手中双刃矛的长吟,他道:“时刻准备迎接冉闵!”
“怎么可能!将军,您是说他要...”
“石望,时不我待,必须马上行动!”
“可是,将军,那石镐,狗日的,刚才还在撺掇几个偏将,要收你的权!”
“狗监军!石望,不要理他,这三千子弟兵可不是跟他姓的,只要我石涂还有一口气在,兄弟们断然不会撇开我,待我跟闵儿会合,石镐,哼...石望,你速去!速去!”
等听到石望的脚步声远去,石涂两眼一闭,各有一点晶莹滑落,左边那颗径直钻进那婴儿口般的鲜红伤口当中,引的石涂脸颊肌肉不自觉一抖,滚过伤口的泪水变了颜色,暗红色的滴落在大石上。
……
当看到落凤山头上那一条火蛇凌空窜起,冉闵立即灭了手中火折子,翻过护心镜盖住胸膛。
身后,吃饱喝足的二十八个亲兵勒紧马肚带,人手一把精铁开刃矛,马背左右各插一把斩马刀。
“山上已经回应,兄弟们,能不能成功,就在此一搏!今日一战,不谈国家大义,只求心安!若有要退出者,此时还来得及!”连钩戟在手,冉闵眼神在二十八张黑布蒙面,仅露出双眼的汉子脸上扫过。
没有一人眼神闪躲退缩,也没有一人眼神惊惧绝望!平淡无奇的眼神背后,是熊熊得战意!
以十当百算个鸟,以十当千或可形容冉闵即将要做的事情!
战马衔枚,感受着主人的战意,只能不住地刨动前蹄,蹄靴摩擦黄土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冉闵及身后二十八骑,人人身上穿着三层牛皮革甲,马身上也同样捆上皮甲,以增强战马对弩矢的抵御能力。鲜卑人硝制的牛皮甲泼了水之后韧劲十足,往日里收集起来的侦骑装备此刻算是派上用场了,全套侦骑的装扮,除了武器之外,在这黑夜当中岔眼还真是难以发现。
“兄弟们,破营去!”
一振连钩戟,冉闵率先策马而出。
“杀!”
众军汉声齐低吼,随之就是蹄声囔囔。
冉闵并没有想过要靠这身燕人装扮诈开燕军的辕门,晚上进入都有临时切口,对不上别想人家跟你开门,他只是希望趁着夜色糊弄一下,让他们尽量靠近营盘。他要给张四方创造机会,只有他将燕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才能让张四方等人找到机会,行那过墙梯之计。
冷风扑面而来,马儿放开四蹄奔跑,冉闵深深地吸入一口冷空气,却无法平息狂乱的心跳,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更是让他难以保持呼吸的平顺,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身后的战士。虽然冉闵不是第一次面对凶悍的胡人,但是这一次不同,他要带着二十八个忘却生死的战士,去挑衅一个由五千人组成的庞然大物。
在冉闵身后,二十八骑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着马鞭。整齐的蹄声,敲打着这片被胡人肆虐过的土地,步步提高的马速,如同渐渐而起的战鼓。
“四皇子麾下侦骑,紧要军情,速速开门!”
距离那遍布火把的辕门还有一箭之地,冉闵就放开喉咙大吼起来。
静谧的夜色里,马蹄声早已经惊动燕军,守在辕门口的哨位早已经弓弩扣弦、刀枪出鞘。
“四皇子麾下侦骑,紧要军情,勿要贻误军机!”
冉闵又是一声大吼,紧随他身后的二十八骑则是默默地放开右手缰绳,五指伸向马背得胜勾,他们没有准备盾牌,只有长枪和砍刀!
慕容熙大营辕门的小校们瞪大了眼睛,在看清楚来人只有数十骑,又是一身燕军侦骑打扮,心中不由得信上三分。而今四皇子慕容恪大军在握,燕国上下谁不礼让三分,若真耽搁了紧急军情,上峰责怪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慕容熙又有特别交待,若有风吹草动,务必先报告。
两下一冲突,燕军这个守辕门的小校也就觉得脑如刀搅。不过他也不算傻,一拍脑门,对着辕门外大叫道:“来人止步!此乃熙将军所领东城卫军营,待我通报!”
话是没说错,辕门周围的燕军都为自己校官的反应敏捷而喝彩,他们却不知,冉闵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让他们开门。毕竟冉闵手下都是汉人,想弄出黄须蓝眼的个胡人来糊弄都不成,之所以作此打扮,图的就是冲到辕门之前,燕军不放箭而已!
“什么熙将军,不知道!马上开门!”
见对方没有识破自己等人的伪装,冉闵心中暗喜。但他没有等待的时间,眼瞅着辕门里面那些士兵的面容都能看清,他暗暗擎起连钩戟,锋刃的矛尖正对准那两片辕门中心之处。
放开四蹄的战马有多快?
冉闵这话还没有全部钻进守着辕门的燕军耳中,他的战马就已经距离辕门不过一步之遥!
这个时候,就算守着辕门的燕军是傻子,也该知道来者不善了,纵然是慕容恪手下的侦骑,就够胆冲击本军辕门?就算是慕容皝驾崩了,也不可能!
“敌袭!敌袭!放箭,鸣金!”在那个问话的校官大叫声中,辕门处已经骚乱起来。
冉闵没有功夫去管燕军的骚乱,他两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辕门相合之处,两根比大腿还要粗的木桩,绕着好几层拇指粗细的铁链!
“开!”
手中连钩戟抬起十五度,在战马即将撞上辕门那一刹那,冉闵人借马势,挥出连钩戟劈向辕门铰链的同时,左手紧勒马缰,“咣~嚓!”火花爆溅当中,几层铁链应声而断。与此同时,冉闵身边左右各有一骑挺枪超出,枪尖在那辕门立柱上一杵,只听“嘎吱”声响,人马合力之下,沉重的辕门居然被生生顶开!
“嗖嗖!”
此时臂弩发射声终于响起,可惜有些晚了,冉闵已经纵马抢进辕门,抓住丈八长的连钩戟尾部,右手翻腕长矛横甩,锋利的矛刃在火把照耀下闪过一圈寒芒,只听得“噗噗”入肉声此起彼伏,七八个刚刚冲上来的燕军或是按住胸膛,或是捂着咽喉,最惨不过的是那小校,刚刚深吸一口气准备大吼,突然被斜飞的矛刃扫过喉咙剐走喉结,从肺部冲出的气流顿时将一飚血喷了出来!
与此同时,臂弩还是射在冉闵等人身上,咬在三层牛皮甲上,“噗噗”之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后赵军,是后赵军杀进来了!”
终于有燕军士兵识破冉闵等人身份,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下一刻,一把雪亮的马刀旋过他的脑门,白色脑浆暴露在夜风中,很快被涌出得红色血液淹没!
“往西杀!”
“往西杀!”
冉闵连钩戟扎穿两个燕军胸膛,一抖马缰,将马头拨转,两脚后跟重重一磕马肚,战马重新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此处燕军大营已如开锅的沸水,冉闵两耳之中满是燕人的大呼小叫,他只能充耳不闻,右手连钩戟,左手抓起一把马刀。
“赵狗,好胆,哪里走!”
一员盔甲将军突然出现在灯火下,双手各持一镏金锤,黄茸茸的络腮胡,一双眸子幽幽地射出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