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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去时冠剑是丁年

锦衣救国
锦衣救国

是夜,灯火,白纱,晚亭。寒砧断续,帘栊渗风。

整个夏府乱成一团。妇人啼哭之声,仆人惊呼之声不绝,惊走了数波老槐枝桠上栖息的寒夜黑鸦。

房间中小夏慕低着头跪在一旁,只见案头的叔祖夏言脸色一片惨白,而祖父夏克承父亲夏朝庆二人,也是神情悲戚的跪在一旁。

夏慕只觉得双腿发麻,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见父亲他们都没了主心骨般,不知道如何办,便瞧着案首的叔祖夏言,开了口:“叔祖,我们要不要逃?”

“闭嘴!”父亲夏朝庆猛的大喝,训斥起来,“府中大事,何由你一个小儿开口!”

小夏慕撇了撇嘴,心思你们不是没办法吗,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但瞧着父亲铁青的脸色,他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夏克承低头,双手焦急的连连搓着,不时望着前方矗立的叔父夏言,欲言又止,性子急的如同火锅上的蚂蚁。霎时,额头已经密汗淋淋,焦急喊道:“叔父早做准备,不到片刻锦衣卫定然会来,不如我们求求陛下,那严嵩与父亲大人乃是同乡,未必不会念及同乡之……”

话还没说完,便听夏言拂袖大怒,拍案而起:“糊涂!你满腹诗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叔父——!”

夏言冷冷打断侄子的话,伸手一指壁上山水之画,怒道:“你们看看这幅画!”

小夏慕不解,顺着父辈们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壁上正挂着一幅高约六尺,宽约三寸的大画。画上一侧是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云气弥漫,教人一见,胸臆间顿生豪气,一扫郁积苦闷,而右侧则是九鼎,出自楚子问鼎的事迹。

夏克承却是认得此画,此画正是前任首辅张熜致仕归乡时赠送叔父的丹青。

“悔不当初!”望着此画,夏言嘴中升起一片苦涩,“莫说你们糊涂!我也糊涂!当初张熜曾送此画时,就暗示我必有今日灾厄!只怪我当初不该不顾张熜劝阻,念着严嵩为我同乡,便提拔他任吏部尚书,可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等到现在灾祸加身时,才幡然醒悟,却是为时已晚!”

小夏慕大为不解,脑子里陌生的记忆翻腾,想起这事,浑身一激灵,头低的更低了。夏言目光淡淡,瞧着画上九鼎,苦涩嘲道:“此画左侧为周朝江山,右侧为楚子问九鼎事故,出于《左传》: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诸侯,他问鼎的轻重,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而代之。”

侄孙夏朝庆后觉后悟,当下惊骇:“难道当时严嵩前来讨官,看似低声下气,实则心中已经埋下仇恨,想要取叔公而代之了?那……那张大人定是看透了严嵩不轨,便用楚子问鼎事故,暗喻叔公!”

“严家父子岂是想要取我而代之啊!他们是想取明朱而代之!”夏言一话出口,不再说话,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夜色沉沉,似又要下雪,不禁叹道,“只是严嵩何其不仁!苏纲强国功臣,竟是被他诬陷于此!那陕西三边总督曾铣计划把入侵的北元部落向北驱逐出河套,以绝边患,有功于大明,可反被严嵩冤死,苍天啊!你可曾开了眼了!”

言罢夏言怒火中烧,提笔疾书:

‘陛下在上,罪臣夏言挥泪血诉:严嵩此人,言是行非,不谦恭下士,如王莽;奸巧弄权,父子专政,如司马懿,窃权于王。京城之臣受他笼络,只知严嵩不知陛下。地方大臣受他钳制,只知严嵩不知陛下。臣的命操在严嵩手中,今日,臣只有仗节死义,希望能用我的命,换来陛下的醒悟!’

才落笔,书房外突然人声嘈杂,夏言临危不乱,瞧了侄子,侄孙,最后将目光盯在了侄玄孙小夏慕的身上。

夏朝庆父子也是回头看着小夏慕。

小夏慕见他们都注视自己,心头一怔,唯唯诺诺,头皮发麻。搞啥子!被三个大老爷们瞧着,怎么感觉怪怪的!

夏言慈爱的摸了摸小夏慕的头,却是老泪纵横,哽咽起来:“光中,我夏家遭逢大难,唯独你尚未弱冠,能逃得此难,此书内乃是严嵩专政贪污十二大罪证,今日叔祖必死无疑,你要好好将此书保管,以待他日图谋!重振我夏府荣光!另外,这里还有一份婚书,我多提拔徐阶,此人他日必有大用,是扳倒严嵩的一大助力。待你弱冠时可拿此婚书前去徐府提亲。”

小夏慕接过比他脸还大的书札,只觉得心头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大有天降大任的感觉。只见他奶声奶气却又极具严肃的承诺起来:“叔祖放心,夏慕定会重振我夏家荣光,为叔祖们平冤昭雪!”

“哈哈,好,好,好!”夏言哽咽一声,含泪大笑,“数人物还看后生!严惟中,我夏家有后生如此,二十年后我们黄土之下,再看看谁笑到最后!”

小夏慕穿越来第一次觉得心头难受,这个家他才到三日,但却教会了他一生都学不到的东西。

鹪鹩巢于林,不过一枝。鼹鼠饮于河,不过满腹啊。

黎明三更,寒夜雪,梦断肠,天涯尽寒,寥落星河,一雁飞。

漆黑的夜色,火把突然大举,夏府大门被重重推开,只见进来之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王名长羲,字梨州,浙江余姚人,乃是锦衣卫千户。左首一人面目黝黑,姓孙名武,字亭奉,江苏昆州人士,锦衣卫副千户。

二人身后鱼贯进入数十人,人人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车马粼粼,瞬间包围了夏府。

夏言临危不乱,独自站立书斋之下,昂首挺立,面对数十名锦衣卫,面不改色。只见火光映着他紧绷的脸颊,竟是一片肃穆。

蓦然间,几缕寒雪簌簌而下,又荡起了风霜。

“夏大人,没想到你也有今日!”王长羲屹立雪中,冷眼瞧着夏言,半晌,拱手上前,沉声又道,“夏大人,我念你辅政二十载,也是一等一的清流,今日就不上枷锁,你自己请吧!”

“多谢王千户,夏某一生为官,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误认奸臣为友,早该知晓有今日之祸。只是如今严嵩擅权,南倭北虏,祸国殃民,此乃老夫毕生遗憾,与此,罪臣夏言本就该死!”

小夏慕被老奶妈抱着,躲在柴房之中,眼看着叔祖、祖父、父亲被锦衣卫抓走。

十二月,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等清流再次援引大臣,以能吏量刑时可以减免条款上书,请予世宗减免夏言、曾铣死刑,世宗不听,严厉批评喻茂坚等人,扣发了他们的薪俸,又杖刑击毙清流数人。

同年同月,夏言押赴市井,严嵩亲自监斩。

午门大道之上,队队锦衣卫手执绣春刀,押着囚车,冲风冒寒,缓缓前行。

囚车中正是白发夏言,后面三辆囚车中乃妻子苏氏,侄子夏克承,还有侄孙夏朝庆,共同押赴刑场的还有清流数十人。

小夏慕孤零零一个,披麻戴孝,跟在囚车后,跌步走着,却异常肃穆,不哭不闹,不似一个五岁小儿,只见他拉长嗓子,悲戚大喊起来:“忠臣遭难,万古国殇!”

漫天霜雾下,数万军民人浪连天,千里不绝。第一次,第一次通州大道被黑压压的人群跟遮天蔽日的白孝遮挡。

须臾间,无边人海,缓缓流淌在穹庐之下,只见送灵队伍,顶着硬朗的寒风卷着杨胡奏起哀乐。莫名间,莫名间整个通州都陷入了巨大无边的梦魇……汹汹天下居然寂然失语,一代强国功臣相继离去,整个通州失去了草长莺飞,除了凄冷萧瑟的寒风,便都是夏府妇女幼子的哀嚎。

“叔祖,祖父你们好走,夏家有光中不绝。光中定会为叔祖、祖父平冤昭雪,重振门风荣光”小夏慕步伐沉重的走在最前,身后尽是夏府一帮哭哭啼啼的妇人,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小儿,却是在残风中,缓缓举起一幅长幡,白布黑字挽幛,撑起了夏家男儿的脊梁骨。

囚车中夏言白发飘飘,望着寒风中玄孙那幼小的身板,老泪纵横,心酸鼻酸:“我夏家有后了!”

祖父夏克承也是含笑带泪,大笑道:“光中,你记得我夏家祖训!”

说着夏言叔辈三人齐齐高声喊道: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残风中,传来夏府三代叔侄忠臣的凄凉大笑。

小夏慕点头谨记,尚未褪去稚嫩的声音在寒风中高声起喝:“不孝孙儿谨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邢台上。

夏言跪坐,望着北方京畿,端起身前小夏慕送来的酒爵,霍然起身:“严惟中,老夫敬你一杯,你当知晓三尺之上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你终有一天的下场,比老夫还要惨上百倍!”说着将酒爵捧到口边,大饮一口,一饮而尽。

饮罢夏言又哈哈大笑起来,望了望小夏慕,又举头望着湛湛青天,泪夺双框,却是尽量忍着不流下来。两旁的刽子手,森然而立,怀抱鬼头刀,阴光闪闪。往事历历如烟,在夏言的心中不住的翻腾。忽然,夏言苦笑不已,嘴里叨念:“我要收复河套,实在是想为皇帝尽犬马之忠啊,何故会沦落到如此下场!苍天啊,你太不公平!”

可惜,苍天无泪,皇帝也无眷顾人臣之心。夏言在满怀委屈的状态下,人头落地。就在夏言身死之际,天空中忽然阴云大作,暴雪如注。

“叔祖——!”

“叔父——!”

“严嵩,你不得好死——!”

“严惟中,我掘你严家八代祖坟!”

骤然间,漫天暴雪,骤然间掩盖了夏言死不瞑目的双眼,他伟岸的身形在严嵩爽朗的笑声中蓦然轰塌在刑台下。

夏言斩首于街头,时年六十七岁。妻子苏氏流放广西,侄子夏克承途中猝死,侄孙、时任尚宝丞夏朝庆,都被削职为民,流放北边,幼子夏慕独自一人流放东南。之后严嵩和崔元、陆炳暗里商量,以勾结皇帝身边侍卫人员罪名将曾铣斩首,苏纲发配到边远地区充军。

奸佞纵横清流招祸,一代名臣南望京畿,欲哭无泪。

就此严嵩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专权时代,士大夫敢怒不敢言,无不侧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门,行贿者络绎不绝。严嵩戕害他人以成已私,并大力排除异已。不出三年,东南兵备废弛,财政开始拮据。倭寇就此扰掠东南沿海,蒙古鞑靼贵族大举入掠京畿,农民起义频繁,社会危机日益加深,导致大明一朝尽受日倭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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