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只余小稍的夕阳在山头上撒下最后一片余晖,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们卸下了一日的辛苦,三三两两赶着满是麦黍的牛马车悠闲地往一片小村走去。小村临山而建,山坡下的平地上约有几十户人家,多是石墙瓦顶,木栅围栏;山坡上的十几户则破败了许多,基本都是土坯砌墙,稻草铺顶,且罕有院落。
半山腰一个稍显破旧的小院前,一名身材魁梧的少年发髻散乱,垂着头坐在门槛上。两道呆滞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乱发,直勾勾的盯着身前坑坑洼洼的地面。
一只小米粒儿大小的蚂蚁似乎迷了路,有些茫然的挥动着触角,这儿爬爬,那儿看看,拐了几圈,直奔少年的麻鞋而去。
屈指,再绷直,啪!蚂蚁在空中滑过了一道曲线,摔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爬起来有些狼狈的逃了开去。少年僵硬的脸庞动了动,似乎是笑了一下,紧接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
李强在心里愤怒的大喊,怨气直冲云霄。重生已经整整两日了,可是他还是无法适应现在这个身份,适应这种生活。
也难怪他如此生气,易地而处,换成谁谁也接受不了。要是你买了一张彩票,看电视摇奖的时候发现这张彩票中了特等奖,结果到了彩票中心,这五百万的大奖却变成了五十块的安慰奖,你会有什么感觉??
愤怒?茫然?无措?还是歇斯底里?或许都有一点吧,李强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阎王爷!玩人没有这么玩儿的!咱们明明说好让我变成宇文成都的,你要是没那么大的本事,那就别吹那么大的牛皮,干什么让我变成这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难道你不知道,期望越大,这个幻想破灭之后的失望也就越大么?
他紧紧的握起了拳头,奋力砸在地面上,荡起一股尘烟。现在的他,根本不是什么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少年,胡云。
或者,应该叫斛律云才对,因为胡云这个名字,也是化名。有化名的人一般都是有故事的人,这个斛律云,也不例外。
用比较通俗的说法,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郎斛律云,是个不定期的神经病。如果用医学术语来说,那叫做条件性精神分裂症。
还好不是抑郁症或厌食症!李强有些庆幸,又有些自嘲的咬着手指想道。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咬自己的手指,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也可以说是癖好。
如果真说起来,这个斛律云的出身其实并不低,比起那宇文成都来甚至还要高上一分。他的爷爷是北齐的左丞相、咸阳王,三个姑母是一个是皇后,两个是太子妃,叔伯里面有三个娶公主为妻,家世可谓显赫。家里的任何一个直系亲属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他们的官号加封号要是印成名片,那两面儿都得印满,还不带重样儿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后世里那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溥仪那末代皇帝混的不是也不怎么样么,更不用说他这个早已亡国多年的北齐王爷的孙子了。何况,他的常胜将军爷爷,有落雕将军称号的斛律光,乃至于整个家族,早已在北齐灭亡前,就因为功高震主和奸相祖珽的构陷被抄家灭门了。
那一夜,整个咸阳的天空都被咸阳王府的大火映成了血一般的颜色,仿佛今天的夕阳一样,凄婉而悲壮。阖府上下千余人,在那场浩劫中无一生还,年仅四岁已经懂得一些事情的斛律云,被忠心的老管家用自己的小孙子换下,背着从狗洞里逃了出来,亡命天涯。
自那之后,在垂髫幼子斛律云的心中,就永远种下了那一颗血与火的种子。他怕血,一旦见到了血,就如同见到了红布的公牛,狂性大发。毁灭和杀戮会瞬间充满他的大脑,在那一刻,他只想着毁灭别人,或被别人毁灭。
不管怎么说,他活了下来,总算是保住了斛律家族最后的一点血脉。老管家斛律福带着他,以胡氏父子的身份定居在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好在当时到处都在打仗,逃难的人到处都有,他们的身份并没有什么人去怀疑,而斛律云那见血就发疯的毛病,也可以用逃难的过程中受了杀戮的刺激来解释。
这一晃,可就是九年。儿时受了刺激的人,总有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偏执。比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算登基当了皇帝,还总是喜欢将食物储存起来,这是因为他小时候闹饥荒的时候饿怕了,就算坐拥天下,这心慌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斛律云也一样,他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亲人被人一一杀害,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创伤,而这一创伤的后遗症,便是让他近乎于自虐的练习武艺。
斛律家族以武立家,每一个直系子弟打出生开始到满月,每日都要在一种强筋健骨的药水里泡几个时辰,为以后修习武艺打下好基础。自记事时起,便有专人传授家传的气功和戟法,并修习骑射的功夫。斛律云身为斛律光最喜爱的幼孙,更是在几十种名贵药材配置成的药水里泡了整整一年,身体基础,好的不像话。
这九年来,他每日一醒了便运气行功,丹田充盈了之后便练习箭法和戟法,累了就继续修炼气功,如此往复,直到身体极限之后才沉沉睡去。若不是有小时候那近乎奢侈的药水浸泡,身体早就垮了。
可是,他毕竟只是泡过药水儿,不是吃过仙丹,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没命的折腾。再加上老管家带他出逃的时候匆匆忙忙,除了一本家谱之外什么都没带,平时种地教书赚来的一点儿钱勉强贴补家用,根本没有余钱给他补充营养。亏大于补,这身子啊,就难免地落下了病根儿。
屋漏又逢雨,前些日子,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的管家福伯偶然风寒,谁也没成想,这小小的风寒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福伯自此一病不起。而斛律云呢?这些年来一直都有福伯照顾,除了练武啥都没操过心。福伯这一病,他也抓了瞎,仅有的几口薄田不会管理,一直没担心过的银钱也告了悫,家里的几头牲口也眼瞅着日渐消瘦。到最后,非但福伯没救过来,他自己还急病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他这一病,多年一直藏在筋骨里的陈疾顿时像是被点燃的火药库,彻底的爆发了出来。他倒下了,福伯的丧事也就丢在那里无人问津,最后还是邻家雄伯父和几个相熟的乡里帮着置办的。这忠心的老仆倾其一生,也没再看到斛律家族崛起的那一日,只得到了一口薄棺和几方黄土,好不凄凉。
福伯撒手一去,丢下个无依无靠、缺医少药的斛律云躺在床上等死。要说呐,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眼瞅着他无人照看,早些年订了亲还未行笄礼(注1)过门的娘子任青伶便放下脸面,过来撑起了这个家。一直相熟的几家乡里也这个几枚大钱,那个半袋麦黍的接济着,这个家,又算有了个家的样子。
问题是斛律云这病呐,本身就是积劳成疾,要是搁在大富之家,也没什么,只要营养跟上,再加上金针妙手、汤药伺候,调养些时日就能慢慢的好起来。可是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有这样的条件,平时吃饭的时候连顿肉都没有,更不用说药石郎中了。这样一日日的过去,他身上的病,非但没有好转,还日渐沉疴。
恰巧在这个时候,李强的一缕香魂幽幽自地府拍马赶到,一脚把这个连脑子里都是肌肉的病痨鬼踢到了阴间投胎,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穿越了…
斛律云按了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随手从墙根底下拽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看着远方的夕阳出起了神。毫无疑问,自己被阎君和那个一脸奸相的判官耍了,究竟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宇文成都这个人,还是因为一些技术问题让自己‘投错了胎’已经无从考究。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并随之做出正确的决策,这,才是他上辈子学得最多的东西。
自己这个新身份的优点,是有一身不俗的本领。气功这种东西,虽然不像前世武侠片里的内力那样让人身轻如燕、出掌成罡,不过却可以延缓疲劳,增加气力,斛律家的这种气功,据说是战国诸子百家传下来的东西,应该算是上乘的功法。
家传的戟法,大开大阖,战场拼杀绰绰有余,斗将略显不够,箭法是先祖斛律光的成名绝技,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的福伯深得其精要,自己跟着他修习近十年,已经可以达到箭穿钱孔,连珠贯虱的大成地步。
他将口中的草叶吐掉,咬着手指继续想道: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两位一起修习武艺,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一本能证明自己名门之后的家谱,一个未过门但是极为贤惠的娘子。剩下的,就是朝廷分下来的二十亩薄田,两匹马,还有这一进破房子。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斛律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咒骂起来,就这几样东西,连个村子里的富户都算不上,谈何出人头地。比起这些来,自己劣势更多,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完全停留在一部九分假,一分真的‘说唐’之上;身在边疆苦寒之地,不光隔绝于世,而且紧靠突厥,随时都可能死在边患之中;至于这个将门之后的身份要是曝光了,也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在他的记忆中,爷爷斛律光自幼从军,和北周打了一辈子仗,手上可谓站满了北周将士的鲜血。那些北周将领,现在可大多都是隋朝的高官显贵,虽然说起来战场上各为其主,生死由命。可是难保那些人的后代里面没有几个小肚鸡肠之人,以自己现在无依无靠的身份,那些人对付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的简单。所以,这个家谱,不到万全之时,是一定不能拿出来的。
盘算来盘算去,斛律云这心呐,是越来越凉。“我靠,就现在这条件,先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他低声骂了一句,烦躁的使劲儿挠了挠头,本来以为穿越重生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啊没想到,到最后居然需要为了活下去而打拼。
眼前的阳光突然被漆黑的影子挡了下来,斛律云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前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了几人,其中一个有些壮硕的身影见他抬起头来,猛地向前一扑,将他扑倒于地。
(注1:笄礼,汉族女孩的成年礼,古代嘉礼的一种。又称‘上头’、‘上头礼’。一般在十五岁左右订婚以后出嫁之前行笄礼,若是一直待嫁未许人,则年至二十也可行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