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里隐隐的很不平静,于是在朝臣们谄媚的赞扬声里退了朝。
皇帝走回书房,有内侍奉上一盏茶,皇帝正在看书,就随手拿过茶喝了一口,当即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新摘的竹间雪。”新的内侍有点小,声音尖而且细,听得皇帝很不舒服,他一向不喜喝新茶,尤其是那一股子浓重的涩味。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
午膳的时间到了,皇帝转身离去,收拾的人正诧异这一次案子上的茶竟没有多动一口,已经很凉了。
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用膳,自从皇太后薨逝之后,他一直在自己的宫殿里用膳,太后不喜女子,故而弥留之际还不忘让他立誓,绝不在弱冠之前充盈后宫。
皇帝知道太后担心的是什么,少年意气,总是会做出许多的偏执,但他知道,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被抛弃的孩子而已,所以为此事并不在意,况且之前身边还有一个高内侍,虽然面目僵冷,实则正经起来很是有趣。
于是今天用膳的皇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皇宫那样大,却只有他一个人。
皇帝三心二意,连带着抬眼看到院子外边有暖阳,于是干脆走出去,才发现寒风呼号,摧枯拉朽,有些冷意,他实则很畏冷,自从很多年之前被祖母从阶上推下去,喝了很久的药混淆视听,就落下了这样的毛病。暗地里也询问过太医,太医说是惊悸过度,心病须得心药医。
冷风吹过,皇帝于是更加站直了身子,皇祖母在的时候,总是告诉他,越是难以克服的困境,便越要拿出自己的气势来,就算不能威慑敌人,总归还可以振奋自己。皇帝听老宫人讲过皇祖母的事迹,他一向以为皇祖母强势果敢,无所不能,而今竟忽然觉得,皇祖母当年也许是很害怕的。
孑然一身,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皇帝莫名的就生出一种落寞来,想起之前自己一站直了身子,高内侍就会拿那件黑貂的披风,他原是不喜欢黑色的,只高内侍很是固执,他便也不与他计较,毕竟年幼的时候,他还记得高内侍常说他太过瘦弱,只有黑色才能添出气势。那时候他们两个都很小,高内侍还不是那样僵冷着不说话的。
他便就一直由着他添出自以为的气势来。
毕竟毫无目的的对他好的,事实上只有高内侍一个人,而且明明站着不一样的立场。
随行的内侍拿出手炉,为皇帝披上金黄色的披风,皇帝于是想起很多过往的事来,觉得有些可笑,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在空气里汇成了白茫茫的雾。
诏狱,是关押朝廷重臣的地方。
某个不起眼的牢狱里,关着的却是左棠,这个自从昭仁太后薨逝,右相辞官隐退之后,一直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支使着傀儡皇帝的一大权臣,京都的士子文人之间颇有争议的风云人物,终于在六年之后,以犯人的身份,来到了这里。
然而此刻他气定神闲,皇帝下了命令,只是说将他关到诏狱,不允外人探视,实则小皇帝的意思,左不过是一杯鸩酒,赐予他死后声名。
他自然也知道,小皇帝对他恨之入骨,奈何他身后世家根系繁重,没有十分的证据,总是不能将他正法,杀了他,必然会惹得人心不齐,而不杀他,待他羽翼丰满?小皇帝很聪明,所以明显已经等不及了。
真是昭仁太后教出来的,下得一手好棋。
自己算计半辈子,竟然才知道小皇帝已经将这一朝堂的臣子都归到了自己麾下。可是对于左相来说,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起来,幼年的时候家里贫穷,与姊姊相依为命,他想他大概是什么品行都没有的,唯独一点,因为恐惧害怕无人知晓,便慢慢的生出不可一世的自负来。
左相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之上刀光剑影,渐渐地磨砺着他一身的傲气,他原本以为,他能够跟他的兄弟们一起名垂千古,虽然对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能有这样较好的朋友。他更愿意以此为乐。
只是谎言时间太长了,总是会被发现的,他痛恨这发现这事实的人是自己,同时也深切的感觉庆幸,发现了这事实之后,他一度十分暴躁,甚至有一次生出念头来,要将姊姊从皇宫中带出来,如果这瓶和只是谎言,他道不介意将这些东西都撕扯的鲜血淋漓,也要分割出一个干净的性情来。
但是他什么都可以承受,唯独一点,对待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到这样大的姊姊,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既不能告诉他,是她生出绝望,也不能带走她,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事实与缘故,他总是不愿意跟他离开的
左相做出这个决定实则是思忖了良久的,他渐渐成了一个皇家的权臣,仅仅是权臣,他隐瞒这二十多年之前的这一场黑暗的交易,同时自己在这半黑不白里沉浮,努力使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事情并不能这样停止,十年之后,就得同伴伴随着黑暗的骄傲一并死去,他守着那个秘密,守着这个他并不热衷的朝堂,像是很多年以前守着他的姊姊,竭尽所能的攒钱帮他读书,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因为某一点信念而忠贞不渝。
所以到后来,他自己都不能够清者自清,别人的议论纷纷,他也只能一笑置之,无计可施,满满的就成了深不可测。
但是没有让他想到的是,他的姊姊的孩子,那个新的帝王,真的于他的父亲孑然不同,他并不将所谓的权势摆在第一位,或者这从小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如同他一样,连化成一种扭曲的品格,借此保护自己的卑微与懦弱。
他敏感而且多疑,并因此,使得他另一个同伴殒命,都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将军,他西夏的孙子也只有七岁,那皇帝竟然偷偷的瞒着所有人送去了一杯鸩酒。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对错,因为如果追究起来,皇帝因为申请做出这种事情,而他的深情很明显给了一个左相作为慰藉,而介绍给他的另一个朋友的女儿。
那女子生在那样好的诗书之家,与心的皇帝恩爱异常,因此左相曾为这件事情沾沾自喜,却不料想那女子什么都好,唯独天命短缺,寿命不长,因此患了疾病,有为了生出来一个孩子,大损根本,那时候皇帝已经有了忤逆的打算。
左相心中明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也深切的指导,这个天下既然是大迟的天下,那也就是赵家的天下,他既不热衷也不喜欢,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然也不追究,只是没有想到的事,因为皇帝病急乱投医,竟然招商江湖术士,那术士不知道用了怎样一套说辞,说是凰命与将军相克。
左相想,果真是狗屁不通的。
但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着调,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将军真的死了,连他幼年的孙子都被另一心灰意冷的朋友带走,诺大的将军府从此衰草枯杨,回到皇宫中,左相气怒交加,没有料想,知道的却是皇后殒命的消息。
皇后殒命,皇帝不理朝政,最后还是他的姊姊站了出来,依旧没有办法,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很多年之前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右相,屠州折返,提着一柄剑来杀皇帝。
左相觉得杀了也就杀了,这样子的败类,他都觉得死不足惜,但是没有办法否定,皇帝也只是用情至深而已。
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禁军们一个一个倒在地上,那位故人只身孤影只见而来,抱着的是必死的决心,左相没有理会,却在他的姊姊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动了身形。
他拦住他的故人,因为他的姊姊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那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不存在什么对错,那人颓然倒地,他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体力。
左相明白他的心情,如果说自己的信仰全在姊姊身上,那么右相的信仰全在死去的老将军的身上,他们并肩作战,已经等同于契兄弟,但是种种原因,终于还是不能如愿,两个人手在各自的诺大宅子里,心中还是紧紧地牵挂着对方,左相不能让他背负弑君的罪名,他的姊姊也不能。
太后与右相达成了某个协议,然后持着一杯鸩酒送去了皇帝的寝宫,有句话说的好,情深不寿,皇帝不做挣扎,他已经失去了心智,一听到别人劝他,只要喝了那杯酒,就会见到他信心念念的皇后,他就那样义无反顾的赴死。
当然事后,不论是左相自己还是右相,都在寻找那一年那个神出鬼没的江湖术士,却已经不见踪影,他们用了开国以来最重的刑法以及悬赏,都无能为力,唯独知道,那是南疆的术士。
左相想起来,右相当时变了脸色,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右相沉默这称所所有的悲痛,将这些统统作为对自己懦弱的惩罚,而因为这惩罚,生出来少许自我安慰的心里。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怜而且窝囊的右相,舒家百年诗书世家,在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子骄子手中,变成了这样怯懦癫狂的性情。
虽然他明知道,这些也不仅仅是天意,谁都有错,他们必须为他们的错误承担一定的代价,由此,到了这样的地步,什么养的鸡是都是苍白无能力的,左相失常进贡,她进宫去,看着右相步履蹒跚的严肃神情,有时候会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说不定什么时候,右相会将年幼的小孩子杀死。
但是也只是错觉,他知道他的姊姊的用心,就算是真的杀死了,也并不能怎样,只是更让他惊讶的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杀死小皇帝,纵然时刻都是一张冷厉面庞。
左相有时候会怀疑他的姊姊跟这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右相做下了什么样的契约,使得他教着自己恨不得杀死啖肉的人的后代,还能那样兢兢业业。
但是这明显不是真么疑问,他也没有那样多的功夫估计那件事情了,很快,战乱尤其,皇帝刚刚红石,大迟的根本本来就不是很好,所以他只能四处出征,就算做,为自己的姊姊,守护者大吃这一块上河,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得到了百姓们的敬仰。
新的小皇帝能力不足,以太后终于哈市一节女流,必须要有一个权臣,这个权臣能够担负起所有人的谩骂而是对他们依旧无能为力,左相是最好的人选,就算他的最没有提出这样个要求,他心中也知道,所以他做了这件事情,他是个权臣。
虽然明知道皇帝这一家子骨子里的偏执,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这一条路,一走好多年,就连他的姊姊都离世了,但是他却还是不能够放下,有句话说的好,拿起来容易,放下来男,不仅仅是因为她姊姊临终时后的嘱托,若是这个时候他放下,不管是小皇帝还是自己都是死路一条。
小皇帝要长大,但那样的长大势必以他作为祭礼,他倒是无所谓的乐意,于是他闭着他从小照顾到大的这个孩子长大,实际上对于这个孩子,他真的慢慢的没有了任何厌恶,只是心痛,纵然现在,被他算计着关进诏狱,依旧觉得小皇帝还是没有长大,顽劣不堪的让他不得不给他一个教训。
而他终于还是老了,一个年迈的人,还是没有能力让皇帝自己掌控这样的江山,别无办法,他想,是时候饭熟了,让他出去历练,而最好的,他想要他从右相那里学的更多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化解与右相之间的怨恨。
真的这一路上的麻烦都将不是问题。
右相很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时候,与将军一起有着明面和暗面两种身份,朝廷不算什么,只要制衡就好,但是江湖不一样,江湖上,搜是亡命之徒,右相当初终于还是留下了一线生机前来皇宫中刺杀,将军死后也幸亏右相在其中白屏,否则,朝廷怎么斗得过江湖。
左相害怕的并不是右相,他怕的是右相死去,那群亡命之徒去人压制,而与朝廷交恶。
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不然估计自己真的就中了小皇帝的圈套,被小皇帝害死在这里。或者就此苟延残喘下去。小皇帝自然很清楚,没有站出来的棋子,虽然暂时可以算作自己的,但棋盘上永恒的规则只有胜负,以及利益。
就这几天了,如果真是死路,那就是真的没法改变了,但是若只有一线生机,就必然会将局势全面反转,而左棠等的恰好是这样的一线生机。
只要他出去,只要他能出去。
朝堂之上的较量,有时候需要的不只是手腕,有些时候,力量也极其重要。
左棠醒来的时候,是夜半三更,他睡得很轻,所以听到微小的锁链的震动的时候,就已经针开了眼睛,跪在地下的人低着头,诏狱里面本来就黑暗,这样一来,他的面容一点都看不清楚。
“属下奉二公子之命,带大人离开。”连声音都是隐在黑暗里的,低沉而且沙哑。
“好。”这件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诏狱里面的人都已经被放倒了,连带着还有一个身量相近的人。若是等他们醒来发现异常,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左棠压抑着心里头的得意,被武艺高超的暗卫带着离开。
天牢里面的待遇一直都很差,高内侍没有什么胃口,也就早早躺下来休息。冬天十分寒冷,草堆子都很是潮湿,高内侍半天睡不着,隔着天牢逼仄的窗户看到外边的星辰明月,看久了也觉得那星星嘲笑他很起劲似的,一闪一闪的很是明亮。
隐隐约约高内侍做了一个梦。
午夜的时候高内侍醒过来,无知无觉的呆坐着,脸上还带着梦里面的泪水。
然后不少人走进来,声音尖而且细,竟然是赐他一杯酒,高内侍登时觉得很轻松,没想到像自己这样的贱命,竟然也有鸩毒这样简单轻易的死法。
那酒杯竟然还是金黄色的,高内侍毫不犹豫的接过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他的手指沿着杯子壁上的图案游移,有些冰凉,或许是确认到这样的实情,也或许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高内侍适当的红了眼角。
他的面色依旧僵冷,跪下来,以头扣地再三,“奴才惶恐,”顿了一顿,“谢陛下恩典。”
然后一饮而尽,他直到天亮的时候会有人将自己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只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梦的尽头小小的帝王站在他面前,一脸稚气掩饰不住的坚决。
“朕,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你死。”
他说了什么呢?他被杖责一百,伏在床上血肉模糊,痛得眼泪唰唰的掉,依旧拼尽全力说出那句话,“奴才惶恐,惟陛下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