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二十九年,冬。那时候我还是个凡人,我有我的名字,叶韶。这是在我还是顾夫人的时候,在我还过着生不如死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生活的时候。这一年,下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一场雪。梅园里面冷冷清清,落了一地很深厚的积雪,一旁的红梅好不容易开了花,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白梅。因着寒天的缘故,我旧时胸口处的剑伤总是隐隐作痛,尤其是这些日子总是反反复复的发作。疼得厉害的时候,我就总会命人搬一把椅子出来让我在这园子里赏赏景,好像这般伤口就不疼了一样。其实,我知道,伤口不疼了,心却仍旧是疼的。萃玉给我端了一碗参汤上来,搁在我手里,说,“夫人,哪怕现在不急着喝,也当暖暖身子吧。”却被我淡淡打翻在了地上,“我想喝酒。”皱了皱眉,我淡淡道。萃玉垂了垂眼,看着满地的狼藉,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清扫了一下,便又恭敬的退了下去。其实,我也知道,一个亡了国的前朝公主嫁到夫家来,又不受夫家宠爱,大抵是耍不得脾气的。哪怕是闹了脾气,也都是人人避之不得,又哪里找得到一个像萃玉这样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奴婢?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这样的日子清闲的让我害怕,我也需要发泄。萃玉离开不久,就又端着一个酒瓶上来了,换汤不换药,虽是个酒壶,里面却仍旧是参汤。我同萃玉都是在深宫之中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人,终归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顺什么时候该逆。萃玉见我不动声色的将酒壶中的参汤一饮而尽,也就开始安心的帮我捶着腿。外面吵闹得厉害,笑声隔着一座庭院传到了梅园里,我问萃玉外面发生了什么,萃玉微微一怔,过了很久才跟我说,“昨日是侯爷班师回朝的日子,现在应当是那几个姨娘在给侯爷接风洗尘。”我淡淡的“哦”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这二月里难得明媚的阳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夫人要不要也……”萃玉欲言又止道。我摇摇头,“顾寒班师回朝之前定是写了家书的,那些人也应当是收到了消息才准备的,整座侯爷府热热闹闹,可唯独我们梅园冷冷清清,可想而知,他在家书中对我只字未提。”萃玉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答话。我知道,如果是三年前的顾寒,班师回朝却不叫人告知我一声的话,萃玉定会绞尽脑汁的替他找各种理由圆过去。可如今的顾寒,再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的清了的。我与顾寒的这三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奔腾不息的时间,还有我皇族上下的三百二十八条人命和这整个大梁山河。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对顾寒却仍旧是一丁点儿恨意都提不起来。约莫是人越长越大,便越知道自省了。我也是这样。眼前的一片荆棘何尝不是我自己逼来的,仗着他旧时做我太傅之时对我的宠爱,以公主名义逼得他的青梅竹马,宰相之女被流放塞外,才使得当今的天子韦钰有机会联合宰相,兵马司叛国。而新婚之夜,我国破家亡,所谓的丈夫弃我离去千里迢迢去追寻他那被流放的爱人。这档子人间惨剧,说白了,终究还是赖我自己。赖自己太傻也太狠,没留一点余地,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的父皇母后。这样想着,我也就不由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只有在睡梦之中,我才能记起曾经的叶韶和顾寒的模样。我初见顾寒是在大梁皇宫之中,在父皇母后专门派人为我打造的凤凰台上。我装着一件大红色的广绣流仙裙,照着昔日教养嬷嬷教的步伐曲调跳了一曲云珂云华,曲子声音婉转,我跳的也是如梦如幻。一曲终了,台下掌声云集,被父皇母后邀请过去看我跳舞的官员无不争相夸赞。除了顾寒。那一年我十三岁,顾寒十六岁。他是三皇兄的玩伴,却是在同龄人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不仅仅是容貌长得好,更加是那玉立的身姿气度便让人看了忘不了。当时一支舞跳完后,皇兄问一旁的顾寒觉得怎样。顾寒是淡淡的将我打量了一通,没有说话。倒是皇兄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顾寒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本宫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沉鱼虽好,不及洛雁啊!”我那时年纪小,并不知皇兄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却只是一心被顾寒俘获了过去,当时便指着顾寒跟父皇母后要了他做太傅。众所周知,当时的长宁公主是怎样的荣宠一时,此话一出,帝后又怎会不答应。甭管当时顾寒是什么想法,都得要乖乖的给我做太傅。那时顾寒对我总是淡淡的,无论是教我写文章还是什么也都是没什么情绪的,而我那时却偏偏是个孩子心性,人家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越是要贴上去。直到后来,我听宫人说,顾太傅有个青梅竹马,是洛宰相的女儿,叫做洛雁。那时,我才意识到皇兄那句沉鱼虽好,不及洛雁的意思。兴许,自顾寒见到我的第一眼,就不喜欢我。梦境里画面更迭,一切又开始混乱起来。一会儿跳转到皇宫围猎场里,我为顾寒挡箭的时候,我看见顾寒的那张紧蹙着眉头的英俊脸庞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没等我伸出手去抚摸那张脸,画面就又跳转到了在莲池的时候,他不顾一切救我的模样,那是平生第一次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之后便是漫天的大火,皇宫之中一片哭喊之声,我的凤凰台,我的一切都被摧毁。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一生之中最无助的晚上,红烛摇曳却冷冷清清。离我远隔千里的皇宫一片烟火海,我的夫君却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在千里迢迢去追他心爱的青梅竹马…………我只觉整个人浑身发冷,梦里冷汗津津,一直到感觉有个人抱住了我,我才稍稍觉得温暖些。待睁开眼睛,却已经发现了不对劲。顾寒正坐在我身边,温润的眉眼一如当年模样,紧抿着唇,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模样。“好些日子不见了,我看你的气色倒是不错的。看来是这些日子没再折腾了。”顾寒不动声色的把我的头发撩至耳后,看似十分温柔的模样让我没有由来的往后躲了躲。他意识到我的疏离,却反而是淡淡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阿韶,我们是夫妻。从前你都不是这样看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前我看顾寒都是带着万分敬仰的味道,而如今我看着他,心底却只有满满的疏离与未知的恐惧。从前的顾寒很少对我笑,可是哪怕不笑的他也总能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每一次他皱眉看完我的文章后虽会罚我重写十篇,实则已经自己临摹着我的笔迹替我挡了父皇的责难一样。那时候的顾寒,怎样都是好的。可如今的顾寒虽然时常会对我笑,可是总让我莫名的想到新婚当天晚上,他驾着马疾驰而去之前对我说的话,他说,“叶韶,你这种人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幸福。”那样咬牙切齿的冷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怎么,你如今是再也不准备同我说话了?”见我并不准备理他,他也不恼,只是这样淡笑道,这言语说的很是伤情,可是从他的眸子里我竟是看不到一点难过。我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只是道,“顾侯爷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只是有些疲乏罢了。”顾寒素来不喜欢我称他为顾侯爷,因为他总觉得我这样称呼他便是在闹脾气,是公主病又发作的前兆,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便冷笑了一声,左手却是突然拧住了我的下巴,一双笑意吟吟的眸子里也带着十足的冷意,“叶韶,此番我凯旋归来,还带回来了一个人,你可知是谁?”清冷的烛光之下,他漆黑的眸子泛着幽暗的光,坚毅硬朗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英朗,紧抿着唇却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我垂了垂眼,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而是盯着窗外的那一轮冷月。我从来都是猜不透顾寒的心思的,因此他虽这样说了,我也仍旧不想去猜。顾寒也不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我脸上转了转,良久,嘴角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霍远回来了,皇上龙恩浩荡,将霍远从边境召回,我跟皇上请命,命他带着十万大军攻打东离……叶韶,你开心吗?”我不可置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在意识到顾寒并未同我开玩笑后,我只觉得我的嗓子一阵腥甜,一口血竟是抑制不住的吐在了顾寒月白色的长袍之上。顾寒微微皱了皱眉,只是单手扶住我,一双眼睛已经满是阴鹫。我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衣角,眼泪不争气的就流了下来。霍远同我一样,几年前前朝破灭还正是懵懂无知的时候,他的父亲霍正是那时赤胆忠心的彪骑大将军,当年满朝文武打算推翻前朝之时,只有他怒斥群臣,可最终寡不敌众,前朝覆灭之后他全家都被满门抄斩。独独霍远同我一样,因为那时还小,且威胁不到皇位,便免了一死,后来被皇帝派遣到了边疆。如今一个罪臣之子被召回,说要让他带兵攻打东离,明摆着就是让他去送死……霍远而今已经大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羽翼尚不丰满的少年郎了,皇上又怎么可能不把他作为眼中钉呢?这一战若是输了,自然是找个带兵不利之罪赐他死。若是赢了,年少便功高震主,更兼是罪臣之子,将来又不知是个如何结局……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整个人都微微发抖起来,扯住顾寒的衣角,话语里也是不经意间带上了恳求的味道,“顾寒……霍远还是个孩子,你可以因为洛雁的事情恨我,但是你不能迁怒于霍远……你放过他吧……”顾寒却是冷笑了两声,再看向我的时候,眉眼里都满是深刻的寒意,单手撑着床,他缓缓靠近我,狠狠的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道,“叶韶,你知道吗,你以权势让洛雁被发配边疆这一点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那个义弟,也就是霍远,他当时才十四岁的年纪,竟然派了一群人前去追杀凌辱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声音里更加的带了几分咬牙切齿,我都似乎能听到他手骨的响声,他说,“我三年前找到洛雁的时候是在一处茅屋里,她全身上下满是伤痕,喉咙也被药哑了,就连脸上都有刀伤……幸亏福大命大被一个农妇给救了,可是她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从前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如今怕见光,怕黑……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直到前些日子才好不容易说服她跟我回府……叶韶,如果是你,你说霍远该不该死……”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我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阵颤抖,不是来源于他,而是来源于我自己。因为平生第一次,我能感觉到他骨子里深刻的恨意,几近毁灭的力量,让我没有由来的一阵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