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时,晴空如洗,旭日东升。
昨晚的钟声,不知让多少人一夜无眠。
待晨起的第一缕阳光乍亮东方时,海城大街小巷已经议论开来。
那动静大得直如滚滚天雷,端是惊心动魄。
但,于升斗小民而言,哪怕动静闹得再凶,除了几句扰人清梦的牢骚话外,也不过是茶余饭后,可以津津乐道的谈资罢了,并不会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改变。
朝九晚五,柴米油盐,一切如旧。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天清晨,海城震动。
而在此时,无数双目光关注的天穹山上,一间初初搭建起来的茅屋前。
挽起衣袖的沈千秋手捧一坯黄土,慢慢地洒在一颗刚刚埋下的向阳花种上,神情专注,动作轻柔。
这时的他,身上全无昨夜那股气吞山河的气势,仿若一个田间劳作的花农。
不过,刚刚上山的许攸似乎对此并不奇怪,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不去打扰。
以往,北地虽寒苦,可少帅在的地方,却总能有一片向阳花开。
这种花,不挑土地,好养得很。
轻轻将土壤拍实,又浇了点水,沈千秋站起身,看了眼这面前一垄心翻的花畦,满意地笑了笑。
以前,每到金秋十月,天穹山上随处可见一片向阳花开,远远望去,如一张深青画卷上有流金点缀。
“也不知道,明年会不会开花。”
许攸适时走了上来,含笑道,“少帅,您种花的手艺可是宗师级别的,哪有不开的道理。”
“少拍马屁。”沈千秋笑骂一句。
可是,许攸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马屁,这可是边军众将士公认的,咱北境三军,打仗那是看家本领,没的说,但养花种树那是门陶冶情操的高深学问,一般人可学不来。”
接着,许攸一改严肃,嘿嘿一笑道,“有句话咋说来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境界啊!说出来倍有面儿。”
“倒给你拽上了。”沈千秋摇头失笑。
“嘿嘿,近朱者赤嘛。”
“不是近墨者黑?”
“……”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沈千秋转头又看向这片刚埋种的花畦。
沉默良久,忽然轻轻一叹。
“论起种花,我可比她差远了,也是时候去看看她了。”
说话时,眸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闪过。
……
寒江南岸,有一间的酒馆。
清雅奇古的门楣前,栽着一颗高高的梧桐,清风徐来,就有黄叶随风飘落。
枝头圆如绒球的红色梧桐果,在叶间斑驳的光影中,显出一载秋华的冷傲。
这棵梧桐,或已有十年树龄。
行至馆内,便有一股温柔与闲适的气息扑面而来。
复式的格局,一楼既有枯山水的清寂,又有禅意的静谧。
二楼灯盏描花,轩阁流彩,每一处布置都有别样的风味。
一束红叶,一支海棠,一方墨画。
简单的小心思,总能触摸到人的心底。
无需风花雪月,对坐两盏,烤烤火,聊聊天,再赏一江潋滟,便可让人甘愿沉沦,不愿浅出。
有人说,真正的悲欢冷暖,不在热闹喧嚣的市井,灯火暧昧的酒吧,推杯换盏的饭局。
而在崎岖坎坷,一道接一道的前路上,一个人独守涛声如鼓,河流沿岸,夜宿寂寞沙洲。
正是这般诗情画意,才令这间只需隔江一望,便可观对岸盛世繁华的“醉春风”,在海城形形色色的酒馆中,独具一番风情。
酒馆是这样,老板娘更是这样。
或者说,“醉春风”之所以有如此魅力,让人心驰神往,更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位年轻的老板娘莫轻尘。
名字独特,人也特别。
传闻,她已经守在这里十年,只为等一人归。
可,本该如月中寒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绝代佳人。
此刻,脸上的浅笑却显得有些勉强。
“怎么,让你过来陪本少喝杯酒,还不乐意?”
“干的就是赔笑的买卖,要不你开个价,一杯酒多少钱?”
“一万?十万?还是一百万?只要你开价,我都给得起。”
隔间内,一个衣着华贵,油头粉面的富少翘起二郎腿,满脸淫亵地看着面前一身靛青色孔雀羽印花旗袍,风姿绰约的莫轻尘。
果然是巷深藏好酒,要不是偶然听闻,他还不知道偌大的海城里,藏着这么一个大美人,简直唾手可得啊。
富少一席话,立即迎来身边朋友的高声附和。
“就是,装什么清高,指不定背地里被多少人睡过呢。”
“也不看看你面前是谁,杨家杨大少,让你陪酒是给你脸,别不识抬举。”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时引来许多酒客的不满,本是风雅高洁的场所,怎么如此粗鄙低俗?
可,一听闹事者自报家门,那些自恃有些身份,欲挺身而出以博美人芳心的人,又悄然退缩回去,佯作未闻。
杨家,海城本土名门望族,更与同为海城顶级豪门的李家结有姻亲,如此家世背景,纵观海城,有谁轻易敢招惹?
“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还不过来陪本少喝酒?”得意忘形的杨轩,就要伸手把莫轻尘扯进怀里。
“请你自重!”莫轻尘急忙后退,俏脸微寒。
遇上这种无事生非的登徒子,绕是以她与世无争的性情,也难免暗自着恼。
她一个女子,在这尘世纷扰中,十年如一日,不忘初心已属不易。
只是,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自重?”杨轩不以为忤,反倒摸着下巴,满脸淫笑道,“嘿嘿,自重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倒是想试试,你压在上面时有多重。”
莫轻尘柳眉微蹙,银牙紧咬,可心中纵是有千般恼意,也不便发作。
正当此时,楼下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让她浑身一僵。
噔噔噔。
脚步越来越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外罩黑风衣,龙行虎步的魁梧壮汉。
行至二楼,便矗立一旁,伸手引导。
再之后,一道巍峨如岳,气宇轩昂的年轻身影,缓缓出现在在阶梯尽头。
遥遥地,便望见走廊上亭亭玉立,痴痴看来的莫轻尘。
他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故人再见,不曾想,已出落得这般沉鱼落雁。
沈千秋含笑中,来到莫轻尘的身前三尺。
“十年不见,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久久的对视后,莫轻尘眉梢微垂,指尖轻颤,“你,也变了不少。”
一句低语,道不尽的是那些年岁,不知多少回的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十年,太过漫长。
曾经的少女,已无当年青稚,曾经的少年,也不复昔日懵懂。
沈千秋抬起右手,习惯性地想去抚摸那如墨青丝。
可伸至半空,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又收了回来。
这番举动,让莫轻尘抿起的红唇,现出一丝苍白。
这时,隔间内,冷眼旁观两人对话的杨轩,已然妒火丛生。
“你俩当我不存在是不是?还有你,从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
可,话还未说完,一袭黑影已掠至,刹那间摁住了杨轩的后脑勺。
“酒别糟蹋了。”沈千秋出言提醒,却始终未看那里一眼。
许攸二话不说,空闲的左手刹那间抄起酒坛,同时右手猛地往下一扣。
咚!
震彻阁楼的巨响,惊得那些偷偷观望的酒客浑身一颤。
前一秒还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杨轩,下一秒整张脸都陷进了身前那张方桌里,接着被随手丢出二楼窗外,生死不知。
这一幕,太过残暴。
旁边杨轩的两个狐朋狗友,直接吓得浑身发颤,面如青紫。
待一脸邪笑的许攸朝他们看来时,其中一人,当场吓晕过去。
沈千秋无视那边动静,对莫轻尘笑道,“醉春风不好,轻尘,可否为我弹一曲笑红尘?”
莫轻尘缓缓抬头,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千秋,他的眉眼依稀如旧,可她那双盈如秋水的明眸中,却不知为何,有着一抹晶莹闪过。
“好。”
不多时,于三楼一处雅间内。
琴声悠悠,美人歌谣。
红尘多可笑。
痴情最无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
风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
不问因果有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