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中,慕容珏抿着唇。
“先生喜欢竹子?”慕容珏抬头问。
顾谦沉默半晌,这茂林修竹之景,原本是顾磷极爱的。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慕容珏轻轻吟诵:“先生,想要归隐么?”
慕容珏这一说,顾谦才回忆起来,顾磷确实是不爱朝堂之事的,只是家族的重任一直背负在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即使他生性喜爱淡泊平静的日子,但是为了顾家,为了整个盛德,他不得不将自己原本澄清透彻的心淹没于泥泞黑暗的沼泽中去,不得不将自己的本性压制,去加入那复杂多变的朝堂之中去
“爷爷……”顾谦心中一团乱麻。
慕容珏听到顾谦哽咽着唤了一声,便知道顾谦在烦恼什么,他深深的皱起眉头:“先生,顾太傅对您来说,真的很重要么?”
脑中映出那个老人,那个孤寂的背影,时常坐在这个地方,对着一片青翠一看就是一下午,那个时候的爷爷,一定很痛苦吧?
“对臣来说,顾太傅,是臣的亲人,是臣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之一。”顾谦这样回答。
小皇帝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那朕呢,朕算不算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顾前面没想到小皇帝会这么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愣在原地。
“怎么样,才能成为先生最重要的人呢?”小皇帝苦苦思索:“如果成为了先生最重要的人,先生是不是就不会疏远朕了呢?”
“陛下……”顾谦酝酿了半天,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慕容珏打断了。
“朕知道了。”慕容珏猛的站起来:“先生,时间不早了,朕回去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先生是不是将朕视作最重要的人,朕都会站在先生这一边。”
“因为先生是第一个,给朕讲故事的人。”
“因为先生,是朕的先生。”
小皇帝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顾谦,略有些艰涩的开口:“朕能不能,不跟天下百姓分享你呢?子昱?”
说完,小皇帝转身,飞快的走出了顾府的大门。
这一声子昱,却让顾谦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自从她开始疏远慕容珏之后,慕容珏已经不曾唤过她子昱了吧?
顾谦有些偏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搞得顾谦有些焦头烂额。
既然莫若衡不出手,那么想救出顾磷,只能靠自己了。
顾谦一家一家的拜访,求情,将文武百官的门槛都跨了一遍。
但是没有用,连莫若衡培养势力都要暗中进行,没有人敢跳出来明目张胆的跟高石作对,除非是想要脑袋换个地方待的二愣子,否则没有人会帮助顾谦。
顾谦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想到,满朝文武,居然连一个有血性的人都找不出来,他们宁愿冷眼旁观高石残害忠良,也不愿意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站出来对抗高石。
千里做官只为财,顾谦总算是明白了,朝堂就是一个大染缸,无论多么鲜丽的颜色混进去了,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一摊污浊。
这边顾谦正在心急如焚,那边慕容珏回到宫中,小小的身影对着一树落花。
“陛下。”高石站在慕容珏身后,极为敷衍的朝慕容珏行了个礼。
慕容珏转头,看着这位老人,自他上位以后,这个老头就一直在压迫蚕食他的权利,使他寸步难行,他想要花一分钱都要经过高石的同意,但是高石本人却把国库当做自己家的钱库,想用就用,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慕容珏有时候甚至怀疑先帝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而是一群饿急了的豺狼。
慕容珏负在身后的小手放开来,上前亲自去将高石扶起来:“高首辅不必多礼,这盛德江山还需仰仗高首辅。”
高石挑了挑眉:“多谢陛下。”
“朕此次宣首辅前来,是想要问问关于前太子太傅顾磷之事。”慕容珏斟酌着用词:“朕觉得,顾磷虽然罪大恶极,但念在其毕竟是朕之先生,所以……”
“陛下想要释放顾磷?”高石道:“只怕是因为顾谦顾大人吧。”
慕容珏抿了抿唇:“高首辅,顾磷毕竟是……”
“老臣知道了,谨遵陛下懿旨。”高石冷冷的勾起唇角。
慕容珏的话被高石频频打断,慕容珏皱了皱眉,没有将不满表现的太过明显。
“既然如此,便劳烦首辅大人了。”慕容珏点了点头。
高石再次行了个礼,没等慕容珏回答,便自顾自起身走了。
慕容珏看着高石的背影,嫣红的唇色渐渐变的苍白,转身挥拳打在樱花树粗壮的树干上,樱花树巍然不动,落花的姿态依旧从容优雅。
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慕容珏没有当着高石的面发火实在是很不简单了。
“高、石!”年轻的君王对着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当然,正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高首辅听不到,因为彼时他正向着大理寺走去,想要看一看当年让他颇为头疼的顾磷。
顾磷捂着心脏咳了两声,喉咙仿佛被扼住了般的呼吸困难,他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他还没有看看自己在边关饱经战火的儿子,还没有看一眼他此生深深愧疚的顾谦。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可以给顾谦减少一些压力,顾磷觉得,他应当是愿意这么死去的。
死在这污浊不堪的牢房里,也算是对他这一生的了结,他一生都在违背自己的本心,在宦海沉浮的岁月,对于他来说,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希望的,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小日子,高堂白发,儿孙绕膝,如此而已。
“太傅大人。”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同样苍老但是仍然有力的声音响起。
他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日子,阴谋诡计频出,日日不得安心,那时候,也有一个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声音时常在他耳边响起。
“太傅大人。”以为顾磷没有听到,高石又唤了一声。
顾磷这才将目光转到高石身上,看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首辅,顾磷牵扯出一抹苦笑。
“高首辅怎么有时间来看我?”顾磷缓缓道,嗓子因为多日不曾饮水变得苍老沙哑:“天牢中阴暗潮湿,高首辅千金之躯,怕是不宜在这种地方待的太久。”
“我是来为你送行的啊。”一向高高在上喜欢俯视其他人的高首辅竟然蹲在顾磷面前,与他平视:“毕竟,您是我的老师啊。”
顾磷嗤笑了一声:“高首辅怕是不记得了,从你对先帝阿谀奉承的时候,老夫便与你不相往来了,何来师生一说?如今你我各凭本事,既然你手腕更甚老夫一筹,那么要杀要剐,我顾磷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