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然微凉,天色也不甚明朗,这梅林中却被熏得盎然生机,四处衣香鬓影,更衬得一片春意。
虽则场面热闹,云低却觉极无趣。
原本是有一些窥视了苑碧良久的小郎君上来搭腔的,奈何苑碧只冷冷地以礼相待,言辞间很是倨傲无礼。盏茶功夫她二人所伫立的梅树下已经是冷冷清清了。那些灼灼的目光似乎也没了气焰。
至于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女郎,似乎压根忽略她二人了一般。云低略一细想,明白过来,谁想巴巴的做了衬托鲜花的绿叶去。
苑碧只斜斜靠在梅树上,微微仰首,不知是在看天抑或看花。那姿势恍惚就已经这么伫在那千百年般,遗世而独立。
云低见无人再注意她们,也放松了神经。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难免小孩子心性的好奇,也不再低眉敛目,开始细细打量起四周。
四处皆是沸沸人声,然多数是在讨论些个貌似高深的玄儒之道,云低并没有学得如此深度,听起来只觉晦涩难懂。
唯一有些趣味的,竟是穆帝姑侄二人。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来给云低添些看头。
关于穆帝司马聃,云低就算寡闻还是略有所知的。
司马聃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坐上了皇位。自衣冠南渡后,晋朝已经彻底失去半壁江山,可就是仅剩这半壁江山的权利,司马聃做皇帝做了这么些年,也并没有掌握在手里多少。说是因为他年幼,暂由太后褚氏代为掌政。这一代就代了十几年,褚太后丝毫没有还权的意思,已近弱冠之年的皇帝连奏折都没阅过。
权利,至高的权利,是多少人梦寐的东西。一旦得到了,又有几个人割舍得下。
幸而,司马聃从不计较这些,整日里吃喝玩乐、放荡不羁。因而,方才虽然已有不少人认出微服的穆帝司马聃,却没人去主动拆穿。一是因为司马聃既然微服,自然不想被打扰;二是在场的这些,皆是顶级世家大族,真心把没权利的小皇帝放在眼里的也没几个。
再说这新安长公主,云低也是知道的。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并不是司马聃的姊妹,而是司马聃之父康帝的堂妹,就是司马聃的堂姑。照理,司马道福并不该得长公主这么尊贵的称号。原来,司马聃与司马道福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这长公主的称号却是司马聃做皇帝这么久唯一主动去向褚太后求的。褚太后毕竟是穆帝生母,何况又对之心怀愧疚,自是满口应下。对司马道福又封又赏,比之真正的公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是无甚实权,毕竟也是天潢贵胄。那份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贵气,一般贵族还是很难企及的。
然而云低细看了半天这二人的行事,他二人一会儿窜到这张桌席上去尝尝,一会儿又跑到那一桌去品品。言谈之间竟似小儿般无忌,丝毫不顾及皇家的身份,真真的荒诞,不怪乎这些贵族子弟很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忽而,一阵喧哗声自入口处传来。远远只见一群宽袍广袖,行动洒脱的士族子弟向这边走来。他们中间簇拥了两位少年,距离尚远,看不甚清楚,只觉这二人气质出众,这么一路行来仿若鹤行鸡群,生生把一旁的高贵士族子弟比了个云泥之别。
那一群人渐行渐近,吸引了许多目光。只听得新安长公主极兴奋的声音嚷道:“阿聃,其他的不说,这院子里的郎君,定然别处难寻!”
原本嘻嘻哈哈正喝酒的司马聃,突地抬起头来,缓缓回过头去注视来人,眸中晦暗难测。
许多人被新安这一嚷吸引了目光,云低也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去,才看清来人,就暗暗叫苦,怎地今日这般凑巧。
云低广袖下的小手悄悄向苑碧的袖子扯了扯,拉回了她的思绪。
苑碧将将收回目光看向喧哗处,就撞进了一双漆黑无暇的眼眸,那眼眸净黑显得稍有些森冷,与往岁相比有多出些莫测的神气来。
这眼眸的主人也正静静打量苑碧,他与另一少年被簇拥在人群中间,与苑碧云低所站之处仅几步之遥。这两位少年郎远观就是鹤行鸡群一般,近看更是有风华绝代之感,晋朝本多美男子,且况士族子弟容貌出众者更是十之八九。这两位少年,把周遭的一群士族子弟皆衬的毫无颜色,那容姿之妙,意会即可言谈却难。他二人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袍,身量相仿,容貌又都是上上成,偏偏还生出迥异的气质来。一个似霁月孤冷傲然,高高悬于九天;一个似清风纵横洒脱,难以捉摸。
一身月白长袍的正是与苑碧有婚约在身的王良,他停下脚步,并不在意四周女郎们炽热的目光,也不顾簇拥他而来的士族子弟的疑惑。静视了苑碧一刻,那目光是审视的,带了些肆无忌惮,像是在查看属于自己的物品。
苑碧见他这种目光,当下恼怒至极,重重冷哼一声,倨傲地昂起头颅道:“君目光灼灼似贼也!”
四周唏嘘声顿起。
“女郎不灼灼望向良,又怎知良灼灼望你?”
王良这么一说,苑碧气噎,一时竟答不上来。
四周的唏嘘声变成带了些嘲讽的笑声。一个小小的女声说道:“自以为美甚,竟敢对良郎如此无礼。”
苑碧净白的脸孔气地泛出红来,狠狠地瞪了周围一遭。
王良见状竟低低笑了。这是云低自认识这人第一次见他笑貌,这一笑将他漆黑双眸中的森寒稍减几分,整个人显得温和了许多。他似是与往岁有些不同了。不,应该说是,很有些不同。
笑闭,王良再开口竟然语气柔软且温和:“你更美了些,甚好。”这就好似是检视完毕属于自己的物品,做了一句结语。
“这谢家女郎竟然识得良郎?”
“原来良郎竟有心悦之人……”
“这是哪个谢家女郎。抢了我的良郎?”
“这女郎许是身份高贵,竟得琅琊嫡氏青眼。”
……
周遭喁喁窃窃的议论声,断断续续说着。听这些议论,这王良似乎在士族中颇有盛名。
苑碧已是咬紧了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无甚可说的,现下,她确已是王良未过门的妻,有媒妁铁证。
“阿良,莫再胡闹了,谢中郎片刻将至。”
说话的却是王良身侧,有着清风气质的蓝袍少年。他的声音华美而润,且极富穿透力,一言既出好似整个梅林中都荡满了他的话语。先时有个擅清啸的阮籍,云低猜想,这少年的声音若做清啸,定然也不差。
四周的人听了少年这一句似是得了提醒,喁喁窃窃之声减弱。各自又端方地谈玄儒去了。只余那些含羞带怯望着两位少年的女郎,仍时不时偷偷瞄向二人。
王良侧目看向蓝袍少年,也不显恼怒,淡淡地一句:“献之,这女郎便是谢氏苑碧。”
蓝袍少年闻言,略一思索,面上显出些好奇,也静静地打量了苑碧一番,华美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说道:“甚美,很不错,不枉费你一番周折。”这话也不知是对王良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两人说完也不再交谈,径自带了身后的一群士族子弟入了梅林赏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