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晚并不怎么安稳的休息,随着潮湿的雾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笼罩着整片天空的重云也开始透出一些代表白天的昏暗光芒。利维娅领着几只略显紧张的怯魔出现在安德烈的面前,被他们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正是准备献给深渊之子的进贡——十几颗带有棕色斑点的鸟蛋,以及被聚拢在一片宽大光滑叶片之中的小捧清水。
“殿下,这些鸟蛋是荻拉德今天早上刚刚收获的,虽然只是一些平凡的食物,却都很新鲜。请您屈尊享用。”魅魔少女低眉顺眼的向着深渊之子弯腰行礼以示尊敬,怯魔们更是将手中的进贡努力的举过了头顶。
如果不是昨天的收获太过稀少,在他们的殿下降临之前就已经全部分配食用干净,利维亚也不至于这么急匆匆的代表大家向刚刚睡醒的殿下送上食物和饮水。让尊贵无比的深渊之子饿着肚子过夜,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宽恕的罪过。只是捕食者出没的夜晚对于这支弱小的队伍而言实在太过危险,营地附近的食物又一早就被扫荡一空。不少怯魔昨天都只有半口分量的食物,就连莫拉这样体型高大的头领,也不过分给自己小半只兔子。
“这些水是从哪儿取来的?”安德烈站在地势较高却已经枯竭的血池旁边,环视四周。视野宽阔的荒野上,根本看不到像是水源的溪流或是池塘,野草和灌木也只是稀稀拉拉的生长着。
“这是怯魔们从青草和灌木的叶片上搜集起来的露珠啊。”年轻的魅魔略有些意外的回答到。在水源稀缺的魔界荒野上,清晨搜集的露水便是除鲜血之外的最高级饮品了。
这样的回答让安德烈感到非常错愕,他指着脚边野草上那如同水晶一般的晶莹露珠反问道:“就是把像这样的露珠一点一点慢慢收集起来的!?”
“是的,尊贵的殿下。”
“这得花多大的功夫!?”
“并没花费多长时间,殿下。我们的队伍中有好几十名怯魔,他们无法参与狩猎大型猎物的行动,搜集露珠却是每个怯魔都非常熟悉的。”
深渊之子看着被怯魔举到头顶的清水,虽然大概也就那么几口的量,却让他在神色复杂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些乍看起来晶莹剔透水珠,若是仔细观察起来的话不难从中发现肉眼可辨的灰尘。尽管这小小一捧清水中似乎投入了怯魔们大量的精力和热情,安德烈却没有直接笑纳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些异世界土著努力的方向和方式,似乎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
所谓的深渊意志、希望之子,不管是命运也好是偶然也罢,安德烈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充作他部下的流亡者之前的恩怨情仇他也管不了,在听完了这群便宜部下对他们现状的交待以后,在深渊之子看来挡在这些人前面最大的障碍也就只有那让他们讳莫如深的,所谓被“诅咒”的沼泽了。
以安德烈以往的观点,诅咒之地什么的不过只是无稽之谈,无论哪个世界上都有被人类称作“禁区”的险地。毒虫、瘴气、险峰、丛林、高寒、干热、深海、太空这些都阻挡不了人类探索的步伐。再危险的地方只要有合理的措施和手段也没有哪里是人类根本去不了的,随着人类知识的盲点越来越少,许多从前的禁地都被后人视作探索的乐园。只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那一片沼泽语焉不详,每次谈到那个地方的危险时却又众口一词,这让深渊之子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毕竟亲自体会过血肉重铸和魔力的奇妙,安德烈来自异世界的科学世界观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不清楚这些人关于沼泽的描述中哪一些是真的,哪一些又只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沼泽“诅咒”的神秘几乎让深渊之子一筹莫展。安德烈只好用上了最笨的方法——他挨个询问每个人所知道的关于那个沼泽的每一个细节,通过辨别所有人话语中的同异,就算是谣言也总归能从这些描述之中总结出一些规律和端倪。
好在除了道听途说的绝大多数人,总算还是有一个人对沼泽的“诅咒”有着具体而又深刻的印象。虽然同样只是一些通过其他途径而非亲身经历得来的经历,似乎进入过那片神秘沼泽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莫瑞甘作为这群流亡者中最年长的魅魔,半生的经历让她明白谨言慎行才是安稳的生存之道,可奇妙的是她却拥有一个与她人生哲学完全相悖的癖好——她的内心中潜藏着她自己都难以自抑的好奇!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只咋咋呼呼的胆小怯魔……
“那一年的雨季比往年的都要短暂,雨季之后的荒野上草木更是不如从前茂盛……待到第二年的雨季来临之前,荒野上能吃的东西几乎都已经被人们给塞进肚子里了,许多树木甚至连树皮都被饥饿的怯魔们给啃了个干净。终于有人忍不住饥饿的煎熬想去沼泽那边碰碰运气。”
在那个时候的莫瑞甘看来,愿意拿生命去冒险而不是一边忍饥挨饿、一边怨天尤人的冒险者们才是真正的勇士,她曾经非常的懊恼,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太过弱小、连拿命去赌未来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旱季,我很庆幸那一年因为饥饿而倒下的人之中没有我,那些倒下的家伙几乎全都成为了幸存者哄抢的食物……而就在旱季即将结束之前,人们期盼着食物充盈的雨季到来的日子里,离开部族在沼泽探索近半年之久的队伍终于回来了。”莫瑞甘有些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却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说得太快还是对当年那些可怖的景象仍然心有余悸。
“几十名年轻而又强壮的魔族最后总共只回来了三个人……”魅魔还记得,当年那些探索者正是因为在部族之中地位不如年长的掌权者,刚刚脱离怯魔身份的他们有着一颗奋勇向前的进取心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力量,所以他们才敢于一往直前的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他们神色疲惫、身形也不如出发的时候那么强壮,在他们的描述中,沼泽中有着丰富的水源与食物,同时不可捉摸的诅咒也如影随形的纠缠着他们的整个行程……”
莫瑞甘几乎已经忘了幸存者所描述的那个关于沼泽与诅咒的故事,据说那些死去的战士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伤势和饥饿!
不过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一个月以后,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身体经常莫名其妙的发热,从排泄物的情况上看,肠胃的状态也越来越差了。当时因为害怕被诅咒缠身,部族里的人都不敢同他说话,只有我是个例外……”
莫瑞甘已经沉浸在回忆中,她的目光恍若失去了焦点,像失了魂一般低沉的呢喃着。“他让我看了他最后一个同伴的尸体……”在魔族的观念中,人死后灵魂随着冥河进入冥界,身体最好的归宿却是活人的肚子。敌人的尸身将化作让自己更为强大的助力,无疑是对胜利者最好的嘉奖。即使尸体属于自己的亲友,那也能让活者的人们接受逝者的力量传承,强大魔族的尸体对于其他人来说莫过于进阶的道路上最为罕有的宝贵资源。
“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找寻食物了,哪怕雨季的荒野中遍地都是翠绿的野菜和鲜嫩的蘑菇……在之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最后同伴的身体已经被他吃掉了四肢。当时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先食用内脏,大家都知道内脏才是蕴含营养更多、最美味的部分……他却用握着骨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割开了自己的肚皮……”
年长的魅魔紧咬着嘴唇,面色苍白仿佛已经陷入了魔怔。
“他艰难的割破了自己的肠子,我原以为他已经被诅咒完全给折磨疯了!我想要逃跑,他却不停的用虚弱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他说他要交待最后几句话。……从鲜血流淌的断肠中挤出了一些被血液浸染的虫子……”莫瑞甘声音干涩,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她身边的蛇魔莫拉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肩膀,高大的身躯给了内心几近崩溃的魅魔提供了一点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他虚弱的苦笑着,一边从伤口中抓出一条红绿相间、不断扭动的虫子,将其捏成肉沫……他直到临死之前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真正想传达的秘密:‘好奇的小子,现在你已经看到一些关于诅咒的真相……’”
“我们都知道,不论是什么,死后都要几天之后尸体上才会爬满驱虫,而他却在活着的时候就被爬虫占据了脏腑!就好像人还活着,身体却失去了力量,已经无法抵御那些爬虫的噬咬!”
说完这些的魅魔僵硬的扭动着脖子,扫视着周围的听众。在当时,这个梦魇几乎伴随她一起经渡过人生最艰难的怯魔阶段。直到他成功进阶魅魔,那些噩梦中的景象才开始慢慢离她远去。
被莫瑞甘目光扫过的家伙们都不禁打了个冷颤,就好像她的视线中夹带着一股莫名的诅咒,心藏恐惧的人顿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仿佛也有些让人胆寒的虫子在蠕动,它们似乎正欢快的扭曲着、贪婪的啃食着自己的脏腑!
不同于那些已经被吓破胆的部下们,安德烈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真相,正捏着下巴拧着眉头斟酌着什么。
周围的一众魔族头领个个面色苍白,此刻他们对于诅咒沼泽的可怕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内圈的人不怀好意的看着外围对刚才的内容只听了个大概的怯魔们。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无知的他们才是幸运的。
……
根据灵魂自异界的穿越者所知,通常那些奇幻文学和游戏之中的所谓魔族其实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生物”。就比如最广为人知的恶魔和魔鬼,他们食谱之中最为常见的“幼虫”其实是指人类的灵魂。恶魔和魔鬼干涉凡间所使用的那种被称为“投影”的方式更让人认定他们并非寻常的血肉之躯。如果按照东方幻想文化来归类的话,所谓的恶魔和魔鬼其实更像是一种鬼怪,他们在设定中确实也是由人类的灵魂转化而来的。虽然被称作“下界生物”,却更像是一种类似鬼魂却又更加复杂的能量型生命体——是的,能量型生命。与通常意义上拥有血肉之躯的寻常生命不同,他们似乎是不会生病的。即便生病,那也必定不是由细菌、病毒等生物型致病源造成的,必定是与人们所知的病理不太一样的东西。
而深渊之子眼前这些自称魔族,外形上看起来也同样相似的家伙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需要饮水进食,食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造型上都很奇特,但毫无疑问的,他们都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血肉之躯。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作为流亡者新首领的深渊之子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他决定先将营地驻扎在沼泽附近,再视情况决定之后的行动。
这个选择或许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面对的,却又没法避开不谈。
被搜寻而来的敌人所消灭,这几乎是叛乱发生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背叛者阵营就已经注定要面对的人祸。深入沼泽死于诅咒?这同样是他们无法绕开的天灾。在缺少决定性情报的情况下,天灾和人祸并没有多大区别,谁又能知道到底是身后磨刀霍霍的追剿者们更凶险,还是沼泽中未知的诅咒更为致命?
所以这也是安德烈觉得最稳妥的决定——伺机而动。何况以深渊之子的见识来看,沼泽中那些所谓致命的诅咒或许也没有他的这些便宜部下所想象的那样难以对付。唯一的问题是,他需要一些时间加以印证。
先不提这群向着沼泽边缘前进的流亡者都怀着怎样各自不同的心情,安德烈作为一名领袖的素质就让曾经辅佐过蛇魔领袖的头领们忐忑不安的思绪渐渐安定下来。
在魔族的人口计数中,最基本的单位是伍、窟还有领。二十人为一伍,二十伍为一窟,二十窟为一领——麾下拥有八千众魔族以及强大力量的首领即可被称之为深渊领主,在深渊大地之上拥有一片领土的传奇!
二十已经是大多数魔族靠双手十指和心算方能够有效计数的极限,再多的话这些脑子不够用的家伙几乎不可避免的经常数混。当然,在实际中,每一伍每一窟都可能会有超编或者未满编的情况,其中未满编的情况自然也更为常见。因此一名新晋的深渊领主能够拥有六千听其号令的麾下,已经可以算作称霸一方的真正“魔王”了。
安德烈的方法在他看来非常的简单,让所有魔族按照自己的种族五个人一列,最后统计总共多少列乘以五加上那些不足五人的单数,小学难度的数学题目让人群数量一目了然。只是这帮智商不足五的蛮族跟他们解释了好几遍他们一时也理解不了。从此也能够看出没文化究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最后安德烈统计出蛇魔三人、魅魔五人、角魔三人、炎魔一人、翼魔一人,怯魔七十九,然后按每一名进阶魔族带领四到七名怯魔不等,又分出了十三个小队。光这份三下五除二的利落,就让几名管理过怯魔的小头目暗自感叹。不愧是尊贵的深渊之子,天生的魔界领袖!交给别人或许需要大半天才能够摆弄清楚的事情,神奇的殿下只用了不到小半个沙漏时就完全解决了!甚至这其中一大半的时间都花在向他们进行解释和安排上!
安德烈看着麾下的小头目们越发恭敬的姿态,一边叹息手下全是一帮智商不达标、小学数学都玩不转的二货。另外也开始下定决心要把魔族统计人数的“二十进制”强行给掰成十进制。至少,在他的统治下,这些家伙只能够使用十进制!
也许当年的始皇帝第一次看到各种奇葩的计量单位时也是一种同样蛋疼的心情?
安德烈无不恶意的想到。
于是怯魔们跟着他们各自的头目,流亡的队伍各自分成一小撮一小撮,于不安中怀着一点点希望,就这么浩浩荡荡的向着沼泽的方向前进了。
“在命运的相遇之后,我和同伴们从此便开始依照伟大深渊的指示紧随着殿下的脚步,让人讳莫如深的沼泽于殿下的智慧而言不过一种虚妄……直到后来世人开始意识到殿下准确无比的预见性,我们这些从最初一直到最后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殿下足迹的十三人开始被人们冠以‘灾厄的十三使徒’这样的名头。这是多么可笑的称呼!?仿佛灾难是紧随着我们的脚步降临这个愚昧无知世界的一般。事实上,那不过是伟大的殿下以他过人的智慧,先于无知众生准确的预见了灾厄降临的先兆!”——摘自《灾厄手记·起源》,由贪食魔女利维娅·羯罗收集整理。